【导语】年关将近,很多人又开始了自我清算,焦虑随之而来。最近看了非常多关于影视行业焦虑的报道,好像从导演、编剧到演员,没有谁的日子好过。可能和影视行业的所谓寒冬气候有关,当这个行业红火时,即便是其中的“底层”,在社会上其实也算中层了,但当行业不好的时候,底层就会被重新打回底层。
在北京即将进入字面意义的初冬时,电影学院毕业的编剧Yimno同学,写下了她眼里的影视行业寒冬和底层焦虑,到底是什么样的。
文丨Yimno
2019年年,天气比现在冷,我和当时同为编剧的男朋友在路边搭起来的羊汤摊儿讨论一个“有希望拍的剧本”。
我上了一天班又饿又晕,买了几袋鸭脖鸭掌啃着,他耐着性子劝我专心。我来之前就耗尽了当天的脑细胞,听他讲完也没想出什么点子,他对我吼了一句所有学过剧作方法的人都会明白的话:“你的人生现在要不要到第二幕?这就是一个情节点,你到底要不要转变?”
我闷着声继续啃,又听到一句:“真把自己当主角啊?”
我俩当然也没发展到第二幕,争执依然是做什么样的剧本的方向问题,老套又基本。我坚持先做作者性强的东西,现在没人看没关系,年轻时不能浪费自己身上的锐气;他想先在商业项目里学习,同时积累资源,我们彼此看不上对方做的事情,他看我眼高手低,我说他没有骨气,这矛盾老生常谈,无法调和。
分手后,每当想起他对我说的这几句话,悲戚的同时又常常笑出声。俩啥都不是的小编剧,在生活中打起了对方的主意,想靠戏剧逻辑载着对方驶向中点、驶向高潮、最后一起走字幕,这在剧本里可以,在生活中不灵。
在电影学院上课时,所有老师都说电影是合作的事,想闭门不交流你去写小说。有个很尊敬的前辈,他对我说过两句话,其中一句是“我从来不和艺术家瞎聊艺术,艺术家都是作品说话的”。
我作为新人编剧,手握这金句良言,想把这件事干好,除了去电影院看电影生活里几乎再没有娱乐活动。
两年前我觉得积累够了,决定做编剧,就辞掉打杂的导演工作室,一心写作的同时做着一份与电影毫无关系的普通工作。
早上九点上班,我七点起来看一个小时的书;六点下班,晚上看一部电影补课,我想把自己训练好,尽力争取时间。不上班的休息时间,我埋头在屋里写剧本,这么凑了两年,憋出两个长片剧本,第一个参加了一个小比赛,领了一张证书,签了一个委托,再没动静。
我心想,得,这作品火候不到。
第二个刚完成,上个月发给信任的朋友看,没回的就不说了,回了的说了三个字,“哈哈哈”。
然后我就把他们拉黑了。
同时,在做那份普通工作时,我的焦虑感就像煤气灶窜着的火苗,顶在头上的是“我本来应该拿来创作的时间被我浪费在这儿了”。
这种焦虑感在见到我的朋友小Z的时候更加强烈,就像有人拿针把煤气灶堵着的眼捅开了,火苗蹭地烧到了抽油烟机上。
小Z学导演出身,毕业后除了有熟人的片子需要帮忙有机会跟组,其余时间就在给电视台做纪录片。他说,之前想做完这个片子就自己写剧本一边找自己喜欢的工作,结果这个还没做完,甲方就叫我做下一个,关键是价钱还行,所以就非常纠结。
“我不觉得自己惨,就是觉得自己待在舒适区里,做这些活儿的时候,很难腾出一个心态来写东西,自己写东西很难产。”小Z说。
有一天我读到有人这样评价作家残雪,“只要有必要,残雪在创作中可以随时停下来,处理日常的俗务,然后又重新投入创作的心态之中。她的理性始终牢牢控制着非理性的生命力流动的方向”。
我感到羡慕,我无法做到。
一旦决定今天写剧本,我必须腾出整个白天,远离手机和人群。我家开窗就是立交桥,有一天写了六个多小时,我突然听到了海浪声,细听反应过来是车流。
于是,只要和朋友见面,我总要问一句:“最近有写剧本吗?”迫切地想要在朋友那里得到一些准确的声音,互相知道还在坚持这件事。
这种不具参考性的做法,因为自觉底气不足没真正地去找活儿写而是擅自原创,只是一个短期的训练,孩子生了早晚得见人。但现在来说,比起构建作品的时间,拿这些占用焦虑都显得奢侈,索性就不想了。从内容来说,总想要趁年轻把那些横亘在心里的困惑写出来,不得不写,是从生活中直接萃取和转化的,在写完它们之前,我没办法写别的。
身边和我一样的人还有很多。毕业三年,隔壁班导演系想做导演的、想做演员的、进入公司从制片助理、项目开发干起想做制片人的,总有那么些人。做什么不重要,想做但没做到最重要。
我把这一小撮人称为“影视圈底层”,去和他们聊境遇。有导演听到“底层”就皱了眉,“我不喜欢这种分法,因为现在的影视圈本身就不健康,所以高低就有点本末倒置,虽然不是全部”。
我赶忙解释,外面都说影视寒冬,我把暂时没受到直接冲击的、还在苦熬的人囫囵定为底层,希望不受这些概念的困绕,真正地聊点儿感受。
为了做自己心中的电影和留在北京的房租,朋友们的选择也千差万别,当然也有没得选的因素。有个朋友拍短片欠了朋友们小十万,又因为跟家里冲突太大无家可归,住在六环以外偶尔接点小活,其余时间搞自己的创作,钱正在慢慢还。
几个学导演的有给电视台拍纪录片的、做剪辑的、做电影自媒体号的、拍微剧、抖音短视频的,混得好一些的才能去编剧工作室、跟跟组,至于项目的内容就随机了。他们都是在毕业后找了近一年想象中的合适工作未果后,开始接受这一现状。
只要问起来,头一份焦虑都是吃饭问题。
我毫不避讳:“你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吗?”
“嗬,你这问题,就是问李安,他也得说自己没有才华,你这么问就不对。”
他们没有真正否定自己的才华,又羞于承认自己是天赋异禀的一个,每个人都说自己差得远。“心里当然还是想有一部自己的作品,剧本也在写着。”
我的一个穷苦编剧朋友苦中作乐,以每天晚上八点后去超市买过期前的食品为荣,说几点后的超市菜品都会打折,“只是临期又没有坏”,就赶在关门前去把它们买回来。他经常炫耀食物上打折的标签给我,我调侃他几句。
另一个女孩一年没什么收入,一年没买新衣服,卸了淘宝,我说你感觉不像是二十五六的女孩,“我无所谓”,我看了她的剧本,里面人物倒是都穿着体面。
几个新人被拉到上海一偏远郊区里写项目,开发了近半年开了无数剧本会交了无数版大纲后,制片人以资金断裂为由给每人以月工资四千结账、打发回北京。
听起来很惨了吧?但其实我们听了以后都争相打听这个制片人的联系方式,比起让编剧干大半年活儿写七版前五集剧本才给了5000定金最后黄了的资方,这制片人简直是业界良心啊!
哦对了,那资方还不管饭不管住。
虽然少,但还算拿到钱了。行业新人编剧被前辈找来写大纲,兴致勃勃地交了稿后被告知不符合要求,几个月后他发现前辈“借鉴”了他的创意,还若无其事地称兄道弟。这种事,哪个新人没遇到过?
家人自然是无法理解,我很少跟父母以外的亲戚说我想做编剧,多少家长听到不朝九晚五的上班就惶惶不可终日。在一再的催促下,父母年老体衰又是独生子女的压力下,很多人顽强几年,就也回老家做婚庆了。
有个朋友在写作的同时一切臭毛病都来了,长期抑郁、又烟又酒、熬夜、缺乏锻炼,一场急病,她把自己作进了抢救室。躺在医院抢救时,父母从外地赶来,痛心疾首“你到底在北京做什么?”住了半个月院,精气神养了回来,医生问她在床上看书的她,出院后能不能找份正经工作规律生活,她不知如何作答。
我聊起近几年崭露头角的年轻导演、编剧的作品,大家都有了点儿希望,“这是一个我会受到鼓励的事吧”“我觉得受重视是好的,但不该被捧得这么高,一两部电影证明不了一个人的才华,或许他是灵光闪现呢。”我不怀好意,“会嫉妒吗?”,得到的答案是:“当然不会,《一代宗师》里说‘但凡一个人见不得人好,见不得人高明,是没有容人之心。’”嗯,这些人就是这点可爱,电影台词张口就来。
毕业后,选择从成熟的商业项目中学习的人当然也不少。去国内某一流影视公司做了三年的小王,一路跟着优秀的制片人、几年来也熟悉了不少商业片的运作,她说“不要呆在家里,只会离这个行业的核心越来越远”。
我为那些刚毕业一两年没什么活儿的编剧导演辩解,她回应说“那就先找工作,公司里不一定会有什么机会就给他们上手了,我公司就有这样,突然有个活儿,老板知道他想当编剧而且会写,就把他派去写那个戏了,策划还是超牛的老师。”“干活儿,把这个活儿做好,把这个本子写好。”这是小王合作的编剧导演们唯一的目标,他们做大投资的商业片,当然更是这样。
但也有做项目开发的朋友,在公司里熬了几年,一个能在字幕上写上自己名字的项目都没熬出来,项目总是因为投资、不可抗力等各种原因夭折,他的酒也越喝越多。“这个行业就是这样。”“影视行业是一个系统,不是一个人急或者不急就能干预的。”
毕业后去蹭电影学院的一个讲座,我询问一位老师,“在创作与我经验相近的人物上相对得心应手,但在写更年长、更丰富的角色时总抓不到要义,有什么办法?”这是一个蠢问题,但他给了我一个容易做到的答案:“迅速老去。”
剧组里碰到一个三十多岁的摄影助理,在剧组里看抖音玩游戏,保持着童真的快乐,他说每年的目标就是赚十万块,赚完就完成任务,就可以安心过年了。“你不用养老婆养孩子吗?”“我平常不来北京,我都在老家呆着,北京我自己也有房。”
他人很诚恳,干活也靠谱,平常就安心在老家做儿童摄影。还有一个摄助,媳妇儿在家马上要生了,他觉得做一天领三百就很满足,也不想着跟摄影师多学习什么。小z对我讲完上面两个摄助,又补充“我觉得这些人才算所谓的底层吧,我们这些研究生毕业的人凭什么说自己惨,他们的活儿我们明明都不屑于做”。
提到新人想出头,有人愤愤不平:“这个行业死守着规矩,新人出来需要太多时间,收入不稳定,都是关系户,年轻得不到重视。”周围有个大张旗鼓拍处女作的年轻导演,张口闭口几百万投资已经解决,收集了一批朋友帮忙。
然后又听到一些不好的声音,说其在创作上很糙,仅在出头之事上费心费力,年纪轻轻宛如一个江湖骗子云云。我听到还是会有点失望,选择电影如果是为名为利,让人难过。
想起不太了解演员,去找1996年出生的演员聪聪问了问。他几年前从很多学生作业演起,演过保安、老干部、农村里的知识分子,还演过小丑、偷渡客、外星人和美猴王。他说开始演戏是觉得好玩,很多学长学姐拍的短片涉及的题材和内容广泛,还有很多风格化的,虽然片酬不多,但真正充分享受了做演员的快乐,体会到不同的生活和人生。
但随着他们的毕业,自己要到外面去找机会。独立的片子可能性较大,如果是比较大型的商业项目,资料递上去总是不知道被卡在哪一环节,新演员很难被看见。普通人就走一些独立的片子,锻炼一下自己。我还想再问,他急着赶去一个试镜。
长期受焦虑和抑郁困扰的他刚从美国读完两年影视制作回国。一年前的现在,他发微信给我“我在机场,休学了”、“抑郁,焦虑,已躯体性的,我回来治治”。
昨天我问他现在的打算,“我不介意做一辈子那种不上不下的后期,生活也不会太差,但是觉得自己有能力了,时机成熟了,我还是会把握机会的。”“大环境就是这样,着急也没用。着急最后就成了我这样,得病,不值当。”我问他现在在做什么,他说在医院等医生。“当导演,那得天时地利人和,也讲究能耐,也讲究运气。”我问他从什么时候起大彻大悟了,“得了病之后。身心健康,你才能创造”。
“影视寒冬”好像正从一个热词变成一个共识,又容易变成一种托词。我了解的现状里,有在某影业工作被拖欠一个月才发工资的,有多个正在写的项目因为拿不出投资暂停的,有担忧“大的投资都拿不出,对新人出头更难”的,还有另一种观点:“过滤掉一些来沽名钓誉的,未尝不好”。
在上述“底层”创作者里,我听到的更广泛声音是:我觉得自己还需要学习,没那么高的水平,也没钱没资源,积累的东西太少了。我当然想做好东西出来,但我觉得现在做不出来不是外部因素,而是自己能力问题。不丧失信心、努力提高就好了,怪寒冬什么的真没必要。
今年春节档看完《新喜剧之王》,我给我爸妈也买了电影票,美名其曰“你们看看我们做电影要吃多少苦”。看完电影,我妈激动地在群聊里说,你爸看见人家的爸爸在女儿领奖时哭,你爸也在座位上哭个没完。我爸尴尬地没有在群里说话,我暗自窃喜,原来他理解了我在做的事情。
我那个很尊敬的前辈,他对我说的另一句话是,“我们选择的是困难的道路”。我牢牢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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