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史记〉与〈汉书〉:中国文化的晴雨表》一书中,大木康先生提出一个假说:有的时代人们喜欢《史记》,有的时代则更喜欢《汉书》,通过考察这一点,就可以知道不同时代的学术氛围。大木康书名中的“晴雨表”是用片假名表示的日语外来语,即英文barometer,“反应事物变化的指示物”,中文或不妨译成“风向标”。“风向”这个词,容易联想到中国传统史学一种方法:观风察势。
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学。有很多类似“史汉”的对举短语,如“庄屈”“杨墨”“孟荀”“李杜”“朱陆”“顾黄”甚至“钗黛”。历史学中国“迁固”并称,西方有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哲学家不是康德派,就是黑格尔派;社会学中韦伯和涂尔干泾渭二分;经济学里凯恩斯与哈耶克双虎屠龙;政治思想史上,潘恩和伯克左右对峙。思想极境上的界桩,由两个代表性人物在两端分别敲下,接踵其后的众人不能逾其范围,柏林《刺猬与狐狸》中有一句,彭淮栋先生的中译铿锵有力:“以普希金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两巨人各持一端,即能度得俄国文学之幅广”——这个句式挺好用,我们可以把“笛卡尔与帕斯卡尔”“伏尔泰与卢梭”“雨果与福楼拜”等等代入。诸如此类,和大木康假说中“史分迁固”是同一种叙事模式。
罗尔纲发表《清代士大夫好利风气的由来》,引管同、郭嵩焘的话“西汉务利、东汉务名;唐人务利、宋人务名;元人务利、明人务名”,主张“清人好利”。不料,引起他的老师胡适激烈批评:
这种文章是做不得的。这个题目根本就不能成立。管同、郭嵩焘诸人可以随口乱道,他人是旧式文人……我们做新式史学的人,切不可这样胡乱作概括判断……名利之求,何代无之……有一分证据只可说一分话,有三分证据,然后可说三分话。治史者可以作大胆的假设,然而决不可作无证据的概论也。
这个批评的入手点相当精准,“观风察势”本就凭借感觉概括,缺点正是模糊笼统。“汉唐间尚班书,宋明人慕迁史”之类,只是大而化之的说法。大木康在书中提到12、13世纪出现了郑樵、刘辰翁那样的贬班派,我们也可举出反例,生卒在郑、刘之间的王若虚,却是个极端的扬班派。同一个时代那么多人,如何统计他们的好尚?好《史》尚《汉》,何代无之?
这里涉及两种不同的看待历史的方式。胡适推崇“有多少证据说多少话”的科学归纳法,可在亨佩尔《普遍规律在历史中的作用》(1942)中看到更充分的论证。这篇文章主张,所谓成功的历史解释,乃是能将多个历史个例纳入某一规律中,以规律“覆盖”实例,预测未来,这一思考进路遵循“个别→一般→个别”的程序;而大木康试图把“扬马还是尊班”当作某朝某代学术风气的风向标,实际上循轨着另一种可称为“范例思维”的历史理解,即“个别→个别”的程序。这一类的历史理解,主张历史思考的价值,在于提供范例的“示意”。
判定某个特定的历史解释是否成功,有不同的标准。“西汉务利……宋人务名”的说法,“治新史学”的胡适嗤之以鼻,刘咸炘却深赏之,屡赞“此言甚精”,出现如此视差,原因即在胡刘两人分别倚重人类才智的不同维度,对“何为成功的历史解释”的理解大相径庭。我们接下来举刘咸炘的两个说法。
先看第一个。大木康言:清代考证学兴起,考证学者多爱好骈文,《汉书》随之被重视,可知“考证学、骈文和《汉书》乃是一个整体”。与此类似,刘咸炘揭示过一个更大的关联网络:
讲宋学者,文必忠八家;讲汉学者,诗多主《文选》;学骈文者,书多忠六朝;讲考据者,画多喜北宗。阮芸台学主考据,文主骈,书主北碑,画主北宗,其最显者也。盖宋学之于八家文、南贴书、写意画,考据之于八代文、北碑书、工笔画,其性固有相同者矣,其相同而取之者,则气质为之也。(《中书·广博约》)
大木康假说中有所体现的技法,在刘咸炘这段话里有更娴熟的运用:把学术风格分为两种,然后寻找相似性、构建格式塔,使诸艺各从其类。我们在学术史写作中所建立的联系,通常是著作间在思想内容上的关联,我们会注意某类知识线索在同一个逻辑上的推衍、学者们相继在某个具体问题上的穷究。建立这一类的联系,靠的是我们“理索智度”的能力。例如我们一般会如此归类:“在‘世界不可知’的立论上,休谟和康德属于同一阵营”,或:“在史家素养上,章学诚接着刘知几提出了进一步的观点”。但这和刘咸炘把“学主考据,史宗《汉书》”归为一个阵营、“讲宋学者,文忠八家”归到另一边的阵营,是不同的辨类归属。理解刘咸炘这个关联网络,需要足够的跨学科知识基础,同时还需要一定鉴赏能力,单靠“理索智度”是不够的,需要“灵心善感”的介入。
我们要考察的刘咸炘第二个说法与本文主题史汉比较有关。《汉书》说《史记》有三失,“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为什么班固父子会如此贬低《史记》呢?刘咸炘建构了一个模式来解释,他提出,对前作进行纠偏,是史学史以钟摆运动前行中必然出现的一种现象。
他先进行一个二分:“儒流为乡愿,道可容狂狷,狂狷刚而乡愿柔,政张则人柔,政驰则人刚,柔则静,刚则动”,然后将史汉与上述二分进行匹配。史家记述历史的同时,也是为了矫正时代歪风而写作。秦汉之际的风气,属于“刚”,到汉武帝时崇伪儒,乡愿进而狂狷衰,开始转向“柔”。对此,司马迁学本道家,厌恶俗儒,记述游侠,赞扬汲黯,贬斥公孙弘,把卫青霍去病写进《佞幸列传》,刺讥拘谨,崇尚奇激,到后来,仿佛被司马迁预言了似的,西汉终亡于“柔谨之俗”;光武中兴后,矫正了王莽时的伪儒之气,士风转而尚节气,走上狂狷偏激一路,于是班固根据儒家的立场,在《杨胡朱梅云传》(刘咸炘称“此班之《独行传》也”)中反思狂狷奇行的过失,在《王贡两龚鲍传》(此即班氏之《逸民传》)中“辨王、贡诸人之清名而折出处之中,惜龚、鲍之取祸”,后来,仿佛被班固预言到了似的,东汉终亡于“刚激之俗”。
就这样,刘咸炘把《史记》《汉书》之别,置入一个广泛联系的两极对照的意义网络中,《史记》属于“道家、狂狷、刚、政驰、动”一侧,《汉书》属于“儒家、乡愿、柔、政张、静”一侧。史著和时代,史学史和历史,在两极对照组的动态关系中演进。历史的进程如左右倚,史学的演变是救偏弊。如果说大木康假说把“史著和时代”的关系处理成像从晴雨表读数那样的直接,那么刘说更加迂婉,他辩证地考虑了两极的平衡和轮替,从而把“史著和时代”编入更加广大而精微的解释模式中。
作者:章益国 上海对外经贸大学教授
编辑:陈韶旭
责任编辑:杨逸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