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春天。由中央戏剧学院发起的“中国首届布莱希特讨论会”在京举行。
会场上,人们在为两位世界级戏剧大师——苏联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德国的布莱希特各持的理论派别一争高低。席间,一个中年男子站起身说,如果大家感兴趣,就让我用表演来说明一下,什么是布莱希特,什么是斯坦尼。争论停下来了,只见他从容脱去外衣,透过里面的黑色紧身衣,隐约可见其精壮的肌体。很快,肌体进入状态。一会像是人在迟疑,一会像是蛇在蜷曲。观众们的呼吸随着他身体每一次的伸展挪动慢慢吐纳均匀。突然,焐在怀中的“蛇”猛地苏醒,狠狠咬向它的“恩人”。人心一凛,再只见表演者成为了伊索寓言里的“农夫”——他在痉挛,痛苦中埋藏着懊悔。
掌声响起。国际布莱希特学会主席专门走上前,兴奋地握住表演者的手。通过翻译,他知道这个中年人名叫“王德顺”,是来自长春话剧院的演员,表演的是自创哑剧《人与蛇》。
掌声仍在持续,纠缠着记忆穿越时空,定格在32年后——2015年3月25日。仍是北京,中国时装周,已是银发苍髯的王德顺,光起膀子虎虎生风地走在T台上。台下的人在为他欢呼。这一幕迅速传至网络。几小时后,他不熟悉的话语体系在传媒上叫响——“让小鲜肉走开,你大爷来了”;即连“90后”——他一个学生的儿子看了也嚷嚷起来,“老爷子真酷,果断粉了!”
“走秀与我一点关系没有。”事后,王德顺悠然一笑。尽管一炮而红,他深知市场规律——自己是“老戏骨”,却不算明星。
今年四月,王德顺参演的3D电影《轩辕大帝》正在上映。他还是“老戏骨”——扮演戏中的“炎帝”。
“影视永远是导演的作品。”此刻,坐在北京回龙观,常去锻炼的健身房里,身穿仿旧皮衣的王德顺说着,顺手用系在脖上的一条蓝白相间丝巾擦了擦嘴角。这个不经意的小动作,为遍尝人间甘苦的“炎帝”增添了几分孩子气。但他的微笑背后,是不可忽视的世事洞明。他说道:“我有属于我的作品。”
一
就在走秀半年过后,王德顺的作品《活雕塑——王德顺与他的形体语言艺术》终于出版。为庆祝这部与出版社磨合相当长时间的书稿正式出品,低调的他提前在自己的微博上发布:9月12日,北京当代MOMA中心。他要在签名售书前,表演“活雕塑”。
“我们起先以为与他搭配的雕像是铜的。按照惯常思维,如果是铜像,他拽着它一起演出或许能省点力气。但上他家时,顺手推了推雕像,才知道居然是玻璃钢的——也就是说,这位快80岁的老人拉着它弯曲膝盖往下蹲时,全要依靠脚尖的力量。他的每一动作看似简单,实际上身体的每一关节都在迸发力量。”王德顺在30年前模特学校招收的两位学生王旭与高婕,不由激动地说。尽管她们深知,为演“活雕塑”,她们的老师是在60岁时,下定决心每天坚持锻炼,练就体能与身板。
当代MOMA中心的库布里克书店广场前,聚集的人群远远看到,王旭与高婕等4个女子一身古希腊装束,曳裾而行。她们簇拥的中心是浓妆重彩,身披墨绿色天鹅绒的王德顺。其后,这袭绒布又成了他揭开“天上人间,悲剧爱情”的幕布。
沿着湖畔走来,王德顺凝望舞台,就像祭司打量自己的神台。偶然而红之后,他一如从前——演戏,健身。闲了就在小区附近遛遛弯,最大的乐趣是跟妻子含饴弄孙 。但这一刻,他心怀肃穆。主持人正待介绍,阔别上一次的“活雕塑”表演,他已有20年。
王德顺的记述却飞到更早——1979年,他陪伴女儿报考沈阳音乐学院。考完后,父女俩花光了回程的钱。为筹路费,他跑到沈阳鲁迅美术学院打听,你们要模特吗?对方一喜,要—要,你来给我们画。绘画中间,有一学生跟他央求:自己要画一老干部在五七干校,晚上收工回来想家。这该怎么画?
“我马上表演一情节——人倚靠在门边,望着太阳落山发愣。”他兴奋地重演。他记得那天,那学生在场赞道,你身上有戏剧的感觉。“你说对了,我就是一个演员。”他回答道。
二
1960年代。沈阳军区抗敌话剧院不请自来了一个年轻人。剧院没对外发布过招募广告,那人进门却声称,他想来考演员。
他是24岁时的王德顺, 还在301军工厂里当工人。之前,也做过公车售票员。父亲是一个厨子,自己没有任何艺术渊源。若要说有,不过是十五六岁时,他泡在电影院里,盯着循环放映的印度电影《流浪者》眼热心动:我这辈子能不能做一个演员呢?
他做过各种努力:在沈阳文化宫参加艺术培训;到辽宁电视台报考广播剧演员;在厂里,自发与人排练独幕话剧《小王的今天》。时逢总后勤部组织演出队在全国军工厂巡演。到达沈阳,他的这部戏又被选中,他加入了巡演的队伍。溜了一圈回来,他清晰意识到:我终于可以演话剧了。
“就这样,我考进抗敌话剧院,一待就是十年。”王德顺得意说起。看得出来,他喜欢那些年的生活。练功,演戏,人透着单纯,快活。老师同学们曾送他一绰号——“拼命三郎”。他想想,自己跟同班同学相比,年龄比人家大,身体也比他们要僵硬,不拼命行吗?
“上形体课——把自己的两条硬腿生生压开,真痛。”他字正腔圆地说,正是3年的形体课,为以后打下了牢固基础。
1970年。王德顺与同为话剧演员的妻子复员,回到长春。妻子的原单位在那里。他们本应随即调入长春话剧院,只因“上面”有人发号施令,他们不能马上归队,先要到工厂磨练几年。于是,演员王德顺又做回了工人。
相比性格倔强的妻子,他倒也能逆来顺受。直到有天,他满身油污地与两个在“抗敌”时的老同事不期而遇。他至今也难忘对方的眼神,“说不清是怜悯还是鄙视”。那天起,他暗暗发誓,一定要打翻身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