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2000年以后,王德顺的学生们偶然会见到他出现在大小屏幕上:有时,他是道骨仙风的慈祥老者。有时又是清宫戏里的老臣子。再有时,他还会在戏中很“潮”地来一段流利的英语。
今年3月底,王德顺匆匆赶往北京北四环一带的一家配音公司。他刚刚参演完一部反映青春期,少男少女成长迷惘的电影。这一回,他要忙着为自己扮演的角色配音。录音棚里,他保持着老派人的行事风格,先询问导演的想法,然后按照对方的要求提示,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对照字幕调整台词的声调与口吻。
“我毕竟还是一个演员嘛。”他洒脱地拢了拢长发。过去的功底在关键时刻总会起点作用,“有一次,我和一个香港演员配戏。我的台词一遍就过。他呢——老是觉得是我按照剧本站在一边干扰到他记词。我也不跟他争,索性完全退出。哪知道,他又挑剔起灯光打得不是时候,又害得他忘词了。周围群众演员哈哈大笑。”一想起这事,王德顺便乐不可支。
不再演“活雕塑”的头两年,他偶尔会给人上上形体课。孩子们鼓励他重出江湖,踏入影视行当。再等到“活雕塑”渐然“开禁”了,女儿跟他直言:你的艺术不是大众艺术,欣赏你艺术的只是极少数的人。现在就是开禁了,让你演出也不一定有多少人看。最辉煌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这就是现实。你要尊重现实。”王德顺指的是他为哑剧与活雕塑投入了大半生,却没想到临了,他是因为一次无心的走秀才引起市场关注。
去年3月。他的女儿王遒为设计师胡社光设计的东北大棉袄服装展负责背景音乐。讨论过程中,王遒手机中王德顺的照片深深吸引住胡社光,“这老爷子挺有范的。”
“他是我爸。他是挺棒的。”王遒告诉他。
“你爸得来跟我们走秀。”随后,胡社光又将王德顺的照片交给了自己公司的总裁高婕。她一看,大为吃惊,“这不是我老师么?”
“我当即给他打电话。电话里,他知道我是谁以后,特别高兴。他说,你别来接我了,我坐地铁过去找你。”高婕记得,王德顺背着背包打从地铁口一出来——“精神气质跟过去一样。抬头挺胸,大步流星。”
那场走秀前,胡社光让王德光在T台上全然放开自己,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特别当整台走秀接近尾声时,王德顺再问胡社光该穿什么?“胡社光对他说——您就光着膀子上吧!”高婕记忆犹新,王德顺自信地将身体亮相给观众时,顿时点燃了全场的高潮,那几秒钟成为整个节目的浓缩精华。
那天开场时分,象征东北暴风雪的音乐响起,王德顺在舞台上重拾起多年未演的哑剧《暮年》。那里涵盖了他曾拥有过的梦想与激情。他回想起,若干年前,他将自己诉说灵魂的形体动作全部拍摄下来,拿去出版社想出书。对方告诉他,领导商讨后认为,他穿的裤子太小了,没法出版。除非他们给他备一套紧身衣,为他重新拍照。他拿回了那些图片,一搁近30年。再等他拿出时,世道已嫌他穿得太多。
“不用遗憾,也无所谓传承。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坐得过久,王德顺起身倚在玻璃门前。外面的天色已日薄西山,如同人至暮年。
那一天,他与妻子一同去医院签署遗体捐献。签字时,他对自己说:我的身体活着为艺用人体,死后为医用人体,一点都没浪费。我这一辈子就这样完美地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