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王旭与高婕记得,第一次在北京见到王德顺夫妇,是1985年冬。“那是在崇文门一带。为迎接国际博览会,有人找到他们合伙办班。一个任校长,一个做编导,培训时装模特。”
那所模特学校只开办了两届。中途,合伙人撤资。国际博览会终也告吹。
“老师和师母从来没有抛弃我们。他们一方面在中国歌舞剧排练厅,每晚3小时对我们严格训练。另一方面又想尽办法,帮我们在外面联系演出。”王旭比划着,为节省开支,王德顺的妻子拉来便宜布头,亲自为学生设计走秀服装。演出完每人拿到的报酬是十块钱。“老师拿十块,师母也只拿十块。”
她俩隐隐歉疚是,当年自己没从蛛丝马迹中,留心王德顺一家的生活窘况。“老师一家在北京火车站附近,借别人的房子住。一进门拐进一天井,有一水龙头,正对着他家。屋里乱但不脏,到处是打好的包,好像随时准备离开。吃饭时,他们做的是东北炖菜。我们就没想过那可能是他们家一天的伙食,只知道敞开肚皮地吃。老师与师母始终笑眯眯地望着我们,从没流露过垂头丧气。”
靠给北京各大高校演出哑剧,王德顺一家维持生计。“我们一家人精神上却是富足的,快乐的。”他的话语间饱含一股热忱。尽管如此,他们不可否认,自己创作的“王德顺造型哑剧”——“充满了悲伤的主题”。
《囚》的画面上,人体在蠕动,竭力挣脱捆绑双手的枷锁。“当人的自由受到限制时,脸上的表情传递出悲凉。”王德顺想起了,一次,他与妻子去排练场途经兵马司胡同。胡同口一位老盲人拉着破胡琴,传出的乐声吱吱哑哑,旁边还有一个老太太手持破碗在收钱。那一刹那,心事重重的他与妻子对视,找到彼此间的默契。
“我们的戏剧不想表现生活情趣,而是揭示人生的某种哲理。”他说道,正如《等》——没有故事情节,只有抽象的,包含寓意的一个个等待的姿势。他还记得,1986年4月间,在为文化部与德国大使馆表演的头晚,他和妻子从寄居的亲戚家被“请”了出去。天上飘着雨,两人无处藏身,一头躲进王府井新修的地下通道里。妻子用体温慰贴住他怕寒的膝盖,望着四周横七竖八躺着的“流浪者”,他问妻子,咱们算是到最低谷了吧?该往上走了吧?
“第二天下午,我们在中国对外演出公司剧场演出。公司总经理报幕——今天是由中国的哑剧艺术家为大家表演。我小声嘀咕,哪有什么艺术家?昨晚还睡在地下通道里。”王德顺转过身去,发现妻子眼里噙着泪花。
那晚,“王德顺造型哑剧”彻底征服了台下的观众。德国文化参赞走上前台,发出邀请,“太好了,我们就要你的这台戏参加第十二届科隆国际哑剧节。”
1987年9月21日,王德顺带着女儿王遒赴德演出。他在当天的日记里记录道,到达科隆时,装着服装道具的箱子却丢失了。距离开演只剩3小时,箱子还没找到,“我一股劲地跳着,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力量让我跳得那么高那么有劲,一直跳到我不能动。我躺在地毯上委屈极了,泪水流进耳朵里,心想我这一生太倒霉了……”
所幸,临上场前,箱子找了回来。那晚,王德顺空着肚子走上舞台。一束光在台上打出一个圆圈。它象征着母体,人们看出里面蠕动的生命即将诞生。生命瞬间变成了爬行的婴儿,蹦跳的少年,奔跑的青年……直到他再也跑不动了,蹒跚着返回光圈。《生命》上演的生死循环,投射出表演者彼时内在的苦乐交替。
“喊声,掌声,口哨声连成一片,沸腾的气氛已达到高潮……艺术家什么都可以不要,但是不能没有观众的掌声……一天的紧张,焦虑,懊恼悔恨已荡然无存。”他在日记结束时写道。
王德顺。 权义 澎湃资料
五
1990年代中期。王旭从报纸上意外读到了王德顺的消息。自从他赴德演出,这帮学生与他逐渐失去了联系。“那份报纸开设了一个类似‘争鸣’的栏目。上面就老师的‘活雕塑’表演展开讨论。正向的一方认为这是一种艺术形式的创新。反对者一方则说,这算什么艺术?就是扭曲的性心理等等。”她说道。
“准确来说,我的‘活雕塑’在那时不是受到批判,而是没有人批准演出。”王德顺纠正道。步入九十年代,他已年近花甲,明显感觉到体力不如从前了,“一台哑剧等于一个人的独舞晚会,这需要多大的运动量?”他想到了另辟蹊径。
最初,他构思“活雕塑”时,还只是想到利用自己的身体表现各种姿势,来表达人类的丰富情感。他的妻子却提出,一台戏是一个半小时,而几个动作又怎能支撑一台戏?他听了也感困惑。
1993年初春。中国美术馆举行“法国罗丹艺术大展”。王德顺在日记中写下:在展厅里,我除了欣赏每尊铜像,也在观察每一个游客的神态步履。值得注意是,有一个女孩伫立在“青铜时代”面前久久凝视。“她在思考什么?我不得而知。但她的神情让人产生无穷的遐想。”
“那天回家后,我把罗丹雕塑的画册递给了我妻子。她看了几分钟突然说,可以排出有情节的’活雕塑’了——你就跟画中的女性雕像演出。‘她’不动,你动。你每换一个动作就是一种感情。感情变化了,情节就产生了。”妻子的话,令王德顺茅塞顿开:情节就是故事。故事就是戏剧。
他们在画册中挑选了三尊女性的雕像:驱逐伊甸园的夏娃,“罗丹的情人”卡米尔·克劳黛尔,《神曲》中的弗朗西斯卡。王德顺成为了“她们”爱恨痴缠的男主角,共同演绎出了——《苦难的爱情》,《哀求的女人》,《永恒的春天》。
王德顺在他的日记里讲述着:1993年12月1日,活雕塑彩排。他的全身遍体都涂上了灰黑色的化妆油漆,头发与眉骨做好了捏塑造型,“心情平静又自信”地等候在国际艺苑艺术沙龙。“幕一揭开,只听观众哇的一声,蜂拥而至,挤到《永恒的春天》雕像前,随即照相机咔嚓声响成一片。三四十人的记者群不顾一切地向前挤着,后面观众不时传出,坐下!不要用闪光灯,谁用闪光灯……气氛实在太好了,多少年没有这么热烈的场面了,又一次得到了满足,又一次感到成功的喜悦。八年前来到北京是我们走的第一步,八年后我们又迈出了一步,这是奇特而艰难的一步。”
但是波云诡谲。几天后,便有媒体声音传出“活雕塑”是裸体展。央视东方时空为王德顺录制的节目播出一次后,立马停止播放。
“1997年,我去北京某高校做演讲,讲的就是’活雕塑’。说好了第二天在校内还有演出,可演讲完后,校领导便取消了演出。学生们不依,质问校方有什么权利决定他们该看什么,不该看什么?”说到这里,王德顺哼起自己曾在“夕阳红”上唱过的歌:我们等待胜利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