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长

知道班章，始于茶。那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西双版纳工作的时候。有天，有朋友送来用牛皮纸大信封装着的一包茶，说是勐海的班章茶。我知道班章出茶，长在老林里的几十棵古树茶，尤为稀罕。这种茶树可不是内地灌木状的小叶种茶，而是长在老林里的巨大乔木。它产量不多，每年三四月份采下来的春茶也就几百斤。当年西双版纳面向全国的茶叶市场尚未打开，当地有熟人还可以买到。现在可不行了，这种古树茶要上万元一斤。难得朋友送来这么一小包。开水一冲，满室飘香。这种香不是龙井、铁观音什么的市俗的香气，而是一种山野的清芬，呷了一口，有一种云南老茶客谓之“呛口”的口感。那是一种苦酽之后的齿颊留香，回甘的穿透力沁人心脾，经久不散。其他名茶都无这种“呛口”的口感，自那天喝过后，我想着有机会一定要到班章看看。这个愿望我在西双版纳十七年都没实现，到昆明工作后反倒有了机会。那是单位组织的一次采风活动，有十来个人参加，我去了。

车从勐海县城上布朗山。路是那种乡村公路，狭仄，没铺沥青。货车、拖拉机经常走，碾得路面坑坑洼洼，又是雨季刚到，一个坑坑就是个泥塘。还好没下雨，载着我们十来个人的大货车扭来摆去，沿途的山上几代人的刀耕火种，森林几乎砍伐殆尽，只在两山之间的沟谷还留着些水源林。下午三点多，总算到了班章，先看古茶树。离寨子不远还保存着一片森林，说古茶树就在那儿，我们迫不及待地赶了去。

在一片蓊郁的森林里，班章人指给我们看一棵又一棵的古茶树，它们隐藏在这片原始森林里已有上千年的历史了，每棵树高几十公尺，枝粗叶茂。没人指点，根本认不出来。班章人说，茶树靠大自然的阳光雨露，靠老林里的腐殖质土生长，不施任何肥料。采春茶的时候，可不像内地在茶园里采茶那么悠闲，采茶人得爬上树去，很辛苦，很危险。因为已过了采茶的季节，未能看到班章人采古树茶。但是当年的春茶，每个人住到老乡家时都喝到了。都赞不绝口！它微苦、涩，再回甜。独特的还是那种内地茶所没有的具穿透力的“呛口”感。

我们当晚是分散住到老乡家里的。我被安排在一个叫艾布龙的布朗人家住宿。这是一间很宽敞的竹楼。称它“竹楼”是沿袭过去的叫法。实际上房子并非用竹子建造，而是用砖、瓦、水泥、木材、玻璃等构成。楼下过去用来养猪鸡、关牛马的地方，赫然停放了一辆农用货车和一辆本田越野车。上了楼梯，竹楼还是依传统分隔成两间，里面一间是全家人的卧室，没有床。外面是客房兼吃饭、做饭的地方，火塘边锅勺碗盏和另一侧的21寸液晶电视、影碟机、电饭锅及卷起来的卧具放在一起。楼下的两辆车和楼上的家用电器给我的感受是，一种迅速富起来的现象和传统的生活方式似乎很不协调地被糅杂着。我边喝着班章茶，边问艾布龙：

“这茶，现在卖多少一斤？”

“两万！”艾布龙说。

我大吃一惊。不过想到上好的龙井有卖十万乃至几十万一斤的，这班章上千年的老树茶老林里就那么几棵，产量绝少，珍稀，其品质也值。

艾布龙介绍，早几年班章茶也就在勐海买卖，百来块一斤，自从市场开放，班章茶在几次名茶展销会之后打响了，不少先知先觉的内地茶商不顾边地遥远，道路崎岖，亲到班章考察之后就包下来，价格连年飙升。现在，每年开始采摘春茶前几天，外省茶商都开上豪车坐镇班章抢购。是时，班章附近的村寨也把种植茶当古树茶，连夜带进寨子托亲友卖。班章人只好封锁路口，对本民族的亲友也不讲情面，茶叶只准出，不准进。为维护自己的商业利益，过去从不红脸，遇到纠纷，一竹筒白酒就解决问题的布朗人，现在也因为真假班章茶发生争执了。

“各个寨子的自己种的茶都带到班章寨当班章茶卖，你就赚不了那么多钱了。”我说。

“不是不是！”艾布龙连连摇手，“把别个寨子的茶说成班章茶，这是骗人家的钱，不好。阿公阿祖从不准我们这样做。”

艾布龙捍卫的是一种古老的价值观。

艾布龙告诉我，这几年，茶叶价格年年涨，寨子里的人大多盖了新房，买了汽车、电视机、手机什么的，都有存款。

“楼下的两辆车都是我的，”他笑着说，“房子盖了，车也买了，我还有上百万的钱，不晓得怎么用。”

差不多十点，艾布龙为我摊开卷着的行李，入乡随俗，也没洗漱，就这么睡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小雨加雾，外面什么也看不见。一早起来，先得解决内急的问题，赶忙下楼，艾布龙似知道我要找厕所，说：

“出了寨子，哪里都行。”

“没厕所？”

“在山顶上呢。我们不喜欢用，臭。”

走出寨子，只见山野里星星点点手电筒的光，知道都是我们采风团的人在解决内急的问题。

要上山顶去厕所，找不到路，且已急不可待，没办法，就路边找个地方匆匆了事，狼狈已极！

回到寨子，乡亲们听说我们要走，都赶来相送，一路上，他们开着越野车、农用车、微型车、拖拉机，行进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摇来晃去，像扭着秧歌送我们……

这是前几年的事了。现在回忆起来，班章茶、古树茶、新竹楼、楼内的电器、火塘、卷起的卧具、楼下停放的两辆车，以及第二天一早起来内急打野的狼狈……还一一如在眼前。想起了法国博物馆专家莎瓦兰的一句话：“这种自然经济下的和谐生活，在市场经济冲击下是脆弱的。”布朗上几千年的自然经济——农耕文明，因茶而受到市场经济的猛烈冲击，从价值观念到生活方式正在发生或者继续发生着变化，不仅有车、住房，可以肯定道路、厕所以及观念……一切都将因他们的富足而变得与先辈迥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