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晔
我的标题其实是剧透,已概括了我要表达的一切。
细说开来,我得从自己的翻译体验说起:假如事先知道文学翻译的难处,或许我永远不会提笔翻译《格拉斯医生》。
《格拉斯医生》是我翻译的第一部小说。一出手就翻译一本发表于1905年的瑞典经典小说,往好里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往坏里说,恐怕就是不知深浅了。然而,人生的事,大多是边做边学的,就如同我们做人本身——哪里是有什么时间让我们学好吃饭、穿衣和走路,培养好智商和情商,才从娘肚子里被生出来的呢。 所以,我并不后悔自己做了件有些大胆的事。而现在,谈到文学翻译,我反而多了一份忐忑,觉得需要格外小心。
文学翻译是什么,需要什么?既然是翻译,固然这是一个把原文文本传递成译文文本的工作。于是,自然需要对至少两种语言的把握,以及目标语言的文字功底。但仅仅如此,恐怕还远远不够。
我认为,或者说,我想强调的是,译者首先需要对原文本有鉴赏能力。
照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的说法,不是每个人都会鉴赏。这需要训练。有那么一些人,很遗憾,即便是训练也不能使其获得鉴赏力。芥川认为,文艺鉴赏不光是把樱花理解为一种花木,而是与此同时,能自然而然地产生某种感觉;也就是说,在进行“认知性”理解的同时,更有“情绪性”理解。芥川说了句颇为刺耳的话:如果不能有情绪性理解,就最好离文艺远点儿。
我很认同芥川的说法。首先,在译者选择要翻译的作品之初,鉴赏问题已经产生,鉴赏机制也已经启动了。 译者应选择自己“有感觉”的作品。这个感觉就是“情绪性理解”。然而,对于哪种作品能产生情绪性理解,这牵涉到译者本人的气质禀赋,阅历学养,以及与这些 密切相关的鉴赏力。
其次,不少人一定有这样的体验:阅读一首诗、一段话的不同译本,会发现诸多微妙的不同,甚至大相径庭。如果在谈不上有错译的情况下,不同译本却有较大的出入,我认为,主要是由于鉴赏力的不同。不同的译者在阅读文本时,是在各自不同的鉴赏力基础上去认识文本的,势必形成对语义、语气、节奏、意境的不同层次的认识;在不同认识上的传达,自然有可能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比如,同一个原文字眼,对应的可能是多个带有细微差别的译文字眼;在对译文字词的选择,韵味的拿捏中,受到考验的首先是译者的鉴赏力,其后才是目标文本,比如说中文的修养。
回到芥川的情绪理解说,我认为译者在阅读文本时,既要把握细微之处的奥妙,又要能领略宏大之处的感动。有这样的鉴赏感知垫底,再从一个字眼、一个标点出发,一段一段织布一样地去翻译。那么,在字眼的选择,在节奏和语气的表达等方面,才可能最大限度地接近原文的神采。
所以,离开了鉴赏能力,所谓“信达雅”,所谓“直译”和“意译”,所谓翻译要达到“化境”等等说法,恐怕都还无从谈起。
当然,文学鉴赏本身是个相当复杂,很难用有形的标杆去测量的问题和概念。不同译者的鉴赏力不同,不同读者的鉴赏力也不同。可以做参照物的,无非是文本以及文学的金线本身。什么是文学的金线,这又是一个会引起争议的概念了。但估计,不少人都能感觉到也难以否认文学金线的存在。我倾向于从经典及当代经典中体 会文学,进而磨练文学的鉴赏力。因为,在那些被看作经典的作品中,有作家的苦心,以及古往今来无数鉴赏者的思虑,值得细细揣摩。我们没有必要担心经典落后于时代。
一个译本,是译者在某个时期文学鉴赏力的某种体现。鉴赏力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有提高的可能性,同时,鉴赏力并没有一个可触及的顶点,所以,鉴赏力完全是有待提高的。文学翻译就是一个没有尽头的、自我磨砺的过程。一名译者穿过鉴赏的全程,抵达的结果就是一个译本。我说“结果”而不是“终 点”,是因为鉴赏力的待提高性,注定了结果的“阶段性”。鉴赏力的待提高性以及启动鉴赏机制后的过程本身,注定了文学翻译苦中有乐,文学译本可以也有待不 断被超越,被自己或者他人——文学翻译,是一个没有终点,也不必预设终点的鉴赏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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