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04年以《啊,北京》登上文坛以来,徐则臣的创作一直在“出走”与“回望”之间游走——“京漂系列”和“花城系列”,两条路越走越长,终于在长篇《耶路撒冷》合龙。在北京打拼10年的游子们回到了故乡花街,但这却是一次为了告别的聚会——耶路撒冷,又一个具有象征性的地名,又一次出走的方向。如果说“啊,北京”是一句小伙子的口号,“耶路撒冷”已像一个中年人的抒情。是的,“70后”已届不惑,“70后”已经开始回忆。但在回望故乡的同时,心又飞向了更遥远的地方。
小说有五个主要人物,都是从花街出走的有能量的年轻人。初平阳,从小城的大学辞职去北大读研究生,从中文系跳到社会学系,眼看经由传统的考学之路已经可以留在北京,又要去耶路撒冷游学。对于他来讲,生活仍然在远方。舒袖,初平阳的女友,当年陪初平阳辞职做“京漂”,在贫困和焦虑中守望。然而,这个时代,光靠爱情的能量已经撑不到终点,她终于回乡,嫁了高帅富,为人妻母,梦想的火苗或许未熄,但在现实生活中,也只能存身于一段与前男友的婚外恋。易长安,花街妓女的儿子,在北京靠办假证发财,声色犬马又有情有义,最后锒铛入狱——熟悉徐则臣“京漂”系列的读者,一眼就看出他是边红旗(《啊,北京》)、敦煌(《跑步穿过中关村》)的又一分身。但他既不“写诗”也不“跑步”,只是在不断的“泡妞”和“跑路”。显然,这个来自民间的草莽英雄已经失去了作者的诗性庇护。秦福小,花街妓女秦奶奶的孙女,怀揣着对自杀弟弟的负疚和对初恋情人的失望离乡出走,历尽沧桑后又回到故乡。她是小说中最“文青”的形象,也是所有男人们关切的对象。她回家了,“到世界去”的男人们就有了心乡。杨杰,北京知青的儿子,从小叛逆母亲“杰出”的期许,但最终以做正经水晶生意的方式在北京出人头地,又衣锦还乡,行善吃素,堪称这个时代最被认可的“成功人士”。显然,这五个人物的选择和命运都具有相当的代表性,他们的生命轨迹呈现出当代从底层走出的有志青年的主体命运。以一组成长人物的精神回望和命运轨迹展现一个时代的精神变迁,徐则臣的写作抱负路人可见。
小说的结构是严格对称的,共11章,每章都以人物名字命名。前五章是“初平阳”、“舒袖”、“易长安”、“秦福小”、“杨杰”,五个人物依次出场,如扇面般打开,后五章再依次收回,中间的“扇轴”是景天赐——秦奶奶的孙子、秦福小的弟弟,从小被像命根子一样养大,不料被雷惊疯,12岁时割脉自尽。景天赐的死和小说中的五个主要人物都有关,是他们心中的一根钉子,因为这根钉子,他们无法完全按照现实的法则在这个物欲的世界里没心没肺地活着。无论走多远,他们都得回来,偿还心灵的债务。小说中,耶路撒冷承载了多重含义,既是主人公初平阳要去留学的地方,也是一种具有普泛意义的精神指向,正像作者徐则臣在接受采访时所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耶路撒冷”,“耶路撒冷不是一种宗教象征,不是具体到犹太教、基督教里的名词。我更是愿意把它理解成一种信仰,每个人的精神支柱,心安的精神支柱”(《专访徐则臣: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耶路撒冷》,《京华时报》2014年4月18日)。但为什么是耶路撒冷?从李佩甫的《羊的门》、《城的灯》,到刘醒龙的《圣天门口》,1990年代以来最有分量的现实主义力作中常有一座外置的圣殿,与其说是一种信仰不如说是一种修辞象征,成为全书唯一的精神救赎力量。难道中国文化内部不能再有自我引渡的资源?
《耶路撒冷》是一部极具思考性的小说,小说每一个章节的后边都穿插着一篇总题为《我们这一代》的专栏文章,以小说主人公初平阳的名义,对“70后”一代的精神困境进行专题探讨,解读这一代的怕与爱。这一组专栏文字像扇面的背面,写实和议论两两相对,像米兰·昆德拉《生命不可承受之轻》等小说的“论文体”一样,大大拓展了小说思想开掘的空间。
在“70后”作家中,徐则臣向以写作基本功过硬著称。《耶路撒冷》虽是仰望星空之作,但一步一个脚印,近五十万字的“长途”,一丝不苟。小说写得周正、结实、宏阔,敦敦实实地矗立在那里,像一座纪念碑。很多场景令人过目不忘,尤其是那些有关家乡的意象,如运河边大和堂的宁静宽敞、除夕雪夜年迈的父亲赶牛车拉儿子、媳妇、孙子回家……语言和细节也都很“瓷实”,一个个落在地上,“像生铁一样发出坚硬的光”。
文/邵燕君(作者为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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