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先生百岁之际刊登在《文汇报·笔会》上的照片
▲钱钟书与杨绛夫妇年轻时
▲杨绛一家三口
▲钱钟书与杨绛夫妇晚年(本版图片均为资料图片)
昨天凌晨,著名作家、翻译家、钱钟书夫人杨绛先生于北京辞世,享年105岁。借翻译英国诗人兰德的诗,杨绛写下的“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恰成她的自我写照。
93岁时,杨绛先生曾写下 《我们仨》 这本书。在她的平实讲述中,两位大师的家庭生活通过回忆一幕幕再现在读者眼前。回忆中,先后离她而去的女儿钱瑗、丈夫钱钟书,和一家三口那些快乐而艰难、爱与痛的日子,终以一句“只剩我一个人”,戳中所有人的泪点。
这位安静、娴雅、博学、智慧的女性,之所以叩动了从知识界到普通老百姓的心,不仅仅因为她是作家,是翻译家,是学问家,更是一个女儿,是姐妹,是妻子,是母亲。无论是 《我们仨》,还是 《写在人生边上》,抑或是 《听杨绛谈往事》,都有那个小小的家里讲述不完的动人细节,是她始终守护这人类最小的社会单元,亲手为人生创造了美丽的“第一秩序”———家。从学术和文学创作上,她的文章建树早已超越了那个被时代熟知的称号“钱钟书夫人”,但从精神上,她又是一个安于“钱钟书夫人”的女人。
在钱先生和女儿相继离开后,杨绛先生面对一屋子的空寂,写下“我们失散了”这样的语句,守着重重回忆,她又觉得“我这一生并不空虚;我活得很充实,也很有意思,因为有我们仨。”她在晚年,即使是百岁高龄,依旧笔耕不辍工作不止。如今,“我们仨”在天堂团聚了。
——编者
一见如故
2003年,93岁的杨绛先生推出新作 《我们仨》。杨绛先生以平实感人的文字记录了自1930年代夫妇二人赴英国留学,直至1998年钱先生逝世,这60多年间的历程。9万字记录的虽然多是日常的枝节,却处处显出浓郁的人情味。钱钟书先生和杨绛先生的足迹跨过半个地球,穿越风云多变的半个世纪。
我第一次和钟书见面是在1932年3月,他身着青布大褂,戴一副老式眼镜,眉宇间蔚然而深秀。见面时,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没有订婚。”而我则紧张地回答:“我也没有男朋友。”于是便开始鸿雁往来,越写越勤,一天一封,以至于他放假就回家了,我难受了好多时。冷静下来,觉得不好,这是fallinlove(“坠入爱河”之意,编者注) 了。
1933年秋的一天,我给钟书寄了一封信,不巧被其父钱老先生看到了,老先生招呼也不打就擅自拆阅。后来钟书跟我说,老先生看到信后,对我大加赞赏。因为我在信中对老钱说:“现在吾两人快乐无用,须两家父亲兄弟皆大欢喜,吾两人之快乐乃彻始终不受障碍。”老先生边看边赞:“真是聪明人语。”
1935年春,老钱获公费留学资格,那时我还没有毕业,但是考虑到老钱从小生活优裕,被娇养惯了,除了读书之外,其它生活琐事一概不关心,尤其是不善于生活自理,处处得有人照顾。我就下定决心跟他完婚一起去英国。
多年前,读到英国传记作家概括最理想的婚姻:“我见到她之前,从未想到要结婚;我娶了她几十年,从未后悔娶她;也未想过要娶别的女人。”我把它念给钟书听,他当即回说,“我和他一样”,我说,“我也一样。”
有位外国学者读了钟书的 《围城》后赞叹不已,打电话说要见他。钟书在电话里说:“假如你吃了一个鸡蛋觉得很好,何必一定要去找下这个鸡蛋的鸡呢?”
我们在清华养过一只很聪明的猫。钟书说它有灵性,特别宝贝。猫儿长大了,半夜和别的猫儿打架。钟书特备长竹竿一枝,倚在门口,不管多冷的天,听见猫儿叫闹,就急忙从热被窝里出来,拿了竹竿,赶出去帮自己的猫儿打架。和我们家那猫儿争风打架的情敌之一是近邻林徽因的宝贝猫,她称为她一家人的“爱的焦点”。我常怕钟书为猫而伤了两家和气,引用他自己的话说:“打狗要看主人面,那么,打猫要看主妇面了!”(《猫》 的第一句),他笑说:“理论总是不实践的人制定的。”
在牛津,我怀上孩子了。钟书谆谆嘱咐我:“我不要儿子,我要女儿——只要一个,像你的。”我对于“像我”并不满意。我要一个像钟书的女儿。女儿,又像钟书,不知是何模样,很费想象。我们的女儿确实像钟书,不过,这是后话了。
在我住院期间,钟书只一个人过日子,每天到产院探望,常苦着脸说:“我做坏事了。”他打翻了墨水瓶,把房东家的桌布染了。我说,“不要紧,我会洗。”
“墨水呀!”
“墨水也能洗。”
他就放心回去。然后他又做坏事了,把台灯砸了。我问明是怎样的灯,我说:“不要紧,我会修。”他又放心回去。下一次他又满面愁虑,说是把门轴弄坏了,门轴两头的门球脱落了一个,门不能关了。我说,“不要紧,我会修。”他又放心回去。
他感激之余,对我说的“不要紧”深信不疑。我住产院时他做的种种“坏事”,我回寓后,真的全都修好。
钟书叫了汽车接妻女出院,回到寓所。他炖了鸡汤,还剥了碧绿的嫩蚕豆瓣,煮在汤里,盛在碗里,端给我吃。钱家的人若知道他们的“大阿官”能这般伺候产妇,不知该多么惊奇。
独留人世间
1998年,钱钟书先生逝世,而在这之前,1997年,钱钟书和杨绛唯一的女儿钱瑗也先他们而去。1999年,杨绛先生开始英文版柏拉图对话录 《斐多》的翻译。杨先生在“译后记”中写道:“我不识古希腊文,对哲学也一无所知。……我正试图做一件力不能及的事,投入全部心神而忘掉自己。”
钟书曾逗阿瑗 (钱钟书与杨绛之女) 玩,说 《围城》 里有个丑孩子,就是她。阿瑗信以为真,却也并不计较。他写了一个开头的 《百合心》 里,有个女孩子穿一件紫红毛衣,钟书告诉阿瑗那是个最讨厌的孩子,也就是她。阿瑗大上心事,怕爸爸冤枉她,每天找他的稿子偷看,钟书就把稿子每天换个地方藏起来。一个藏,一个找,成了捉迷藏式的游戏。后来连我都不知道稿子藏到哪里去了。
每天临睡前钟书都在阿瑗被窝里埋置“地雷”,埋得一层深入一层,把大大小小的各种玩具、镜子、刷子,甚至砚台或大把的毛笔都埋进去,等女儿惊叫,他就得意大乐。女儿临睡必定小心搜查一遍,把被里的东西一一取出。钟书恨不得把扫帚、畚箕都塞入女儿被窝,博取一遭意外的胜利。这种玩意儿天天玩也没多大意思,可是钟书百玩不厌。
钟书曾经很认真地跟我说:“假如我们再生一个孩子,说不定比阿瑗好,我们就要喜欢那个孩子了,那我们怎么对得起阿瑗呢。”提倡一对父母生一个孩子的理论,还从未讲到父母为了用情专一而只生一个。
我们在牛津时,钟书午睡,我临帖,可是一个人写写字困上来,便睡着了。他醒来见我睡了,就饱醮浓墨,想给我画个花脸。可是他刚落笔我就醒了。他没想到我的脸皮比宣纸还吃墨,洗净墨痕,脸皮像纸一样快洗破了,以后他不再恶作剧,只给我画了一幅肖像,上面再添上眼镜和胡子,聊以过瘾。
人间不会有单纯的快乐。快乐总夹带着烦恼和忧虑。人间也没有永远。我们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个可以安顿的居处。但老病相催,我们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尽头了。一九九七年,阿瑗去世。一九九八年岁末,钟书去世。我三人就此失散了。就这么轻易失散了。“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人。我清醒地看到以前当作“我们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栈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还在寻觅归途。
我是在父亲的引导下开始迷恋读书的,无论是中英文的都拿来啃,慢慢地读书成了我最大的爱好。一次父亲问我:“阿季,三天不让你看书,你怎么样?”我说:“不好过。”“一星期不让你看呢?”我答:“一星期都白活了。”
“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我早年翻译英国诗人兰德的诗句。
钟书病中,我只求比他多活一年。照顾人,男不如女。我尽力保养自己,争求“夫在先,妻在后”,错了次序就糟糕了。
我曾做过一个小梦,怪他一声不响地忽然走了。他现在故意慢慢走,让我一程一程送,尽量多聚聚,把一个小梦拉成一个万里长梦。这我愿意。送一程,说一声再见,又能见到一面。离别拉得长,是增加痛苦还是减少痛苦呢? 我算不清。但是我陪他走得愈远,愈怕从此不见。
钟书走时,一眼未合好,我俯到他耳边说:“你放心,有我呐!”媒体说我内心沉稳和强大。其实,钟书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逃到哪里去呢? 我压根儿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间,打扫现场,尽我应尽的责任。
我快“回家”了
2011年,钱钟书的《中文笔记》(全二十册)出版,为杨绛先生的百岁寿辰送上了一份真诚的贺礼。这套书涉及三千余种图书,让人们见识了钱钟书先生的博览群书,也见识了他对于中国古典文学的痴迷。
年轻时曾和费孝通讨论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不懂,有一天忽然明白了,时间跑,地球在转,即使同样的地点也没有一天是完全相同的。现在我也这样,感觉每一天都是新的,每天看叶子的变化,听鸟的啼鸣,都不一样。
我每天从床上起来,就想“今天不知又会发生什么意外的事?”即使没有大的意外,我也能从日常的生活中得到新体会。八段锦早课,感受舒筋活络的愉悦;翻阅报刊看电视,得到新见闻;体会练字抄诗的些微进步,旧书重读的心得,特别是对思想的修炼。要求自己待人更宽容些,对人更了解些,相处更和洽些,这方面总有新体会。因此,我的每一天都是特殊的,都有新鲜感受和感觉。
我今年一百岁,已经走到了人生的边缘,我无法确知自己还能往前走多远,寿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我得洗净这一百年沾染的污秽回家。我没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平静的生活。
细想至此,我心静如水,我该平和地迎接每一天,过好每一天,准备回家。
(根据杨绛的 《我们仨》 和吴学昭的 《听杨绛谈往事》 等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