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昨推出了长篇通讯 《一滴水的光辉》,报道了九卷本《杨绛全集》和中篇小说《洗澡之后》刊行的消息及解读文章,今天我们继续通过这套“全集”试读杨绛先生。
她不仅令人敬佩——杨先生绝大部分的创作和翻译,包括译作《堂吉诃德》、《小癞子》,散文集《干校六记》、《将饮茶》、《丙午丁未年纪事》、《杂忆与杂写》,长篇小说《洗澡》,都是60岁以后完成的。
她更是令人感佩——杨先生86岁和87岁那年,女儿和丈夫先后离去。她不仅没被击垮,反而在接下来的16年间,翻译了《斐多》,写了散文集《我们仨》、 《走到人生边上——自问自答》和中篇小说《洗澡之后》,整理了《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和《钱锺书手稿集·外文笔记》。
她是一个能量场,让枯草泛青,让暮色消融,让悲欢沉淀,让时间不忍流淌。
她是一个未知数,明天醒来,又会有什么触动她柔软的心,聚成新的创作冲动?
那就为她铺陈一张纸吧——就像《杨绛全集》的封面设计,简单到只有一枚空白的信笺——去等待那些新的、荡涤灵魂的文字。
她是一部历史
杨绛说过:“锺书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逃到哪里去呢?我压根儿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间,打扫现场,尽我应尽的责任。”现在,钱先生的中文笔记、外文笔记都整理好了,杨先生自己也出“全集”了,“现场”似乎打扫干净了。她接下来会做些什么呢?
“我相信她还会写。一边写,一边像杨先生所说的,‘心静如水’,‘准备回家’。”常去探望杨绛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陈众议回答得很肯定,“杨先生思路清晰,身体也不错。写作是她的习惯,这和我们要吃饭、睡觉是一样的”。
回忆文章写得比过去多
“你看,光是2013年9月间,杨先生就写了5篇回忆文章。”陈众议指的是《回忆我的母亲》、《三姊姊是我的‘启蒙老师’》、《太先生》、《五四运动》 和《张勋复辟》5篇文章,于2013年10月15日以《忆孩时(五则)》为题刊登在本报“笔会”上。11月2日,台湾《中国时报·人间副刊》转登了《忆孩 时》。杨先生接到电话,“读者很喜欢呢!”
“近两年,杨先生这样的回忆文章比过去写得多了些。”陈众议说,“她在长达一个世纪里遇到的人、经 历的事是独一无二的,如果不把这些记下来,它们就没有痕迹了”。这一点,杨先生自己心里或许也是清楚的,她在《五四运动》一文中这样写道:“现在想来,五 四运动时身在现场的,如今只有我一人了。”
“我很期待看到杨先生更多的散文。”陈众议说,“她的散文很有特点”。胡乔木曾用“怨而不怒,哀而 不伤,缠绵悱恻,句句真话”来形容杨绛的《干校六记》。“杨绛的散文比我好。”钱锺书承认,“是天生的好,没人能学”。女儿钱瑗一语道破:“妈妈的散文像 清茶,一道道加水,还是芳香沁人。爸爸的散文像咖啡加洋酒,浓烈、刺激,喝完就完了。”
而读者则用“购买”来表达对杨先生散文的喜爱,仅拿《我们仨》来说,就已重印了十多次,销售了100多万册。
描绘了微观的人文生态
透过杨先生散文,能看到一处别致的景观,陈众议将这描述为“人文生态”。
“她记录了文人之间很多小故事和小细节,有趣而隽永。这些在文人学者正式发表的文学作品和学术文章里是很难看到的,但杨先生用她细腻的情感、灵敏的观察 和惊人的记忆力写了下来。你能看到,哦,那个时候谁做过这事啊,谁跟谁是这样交往的啊。这些小故事、小细节在特有的历史底色上发生,描绘了时代洪流中的微 观的人文生态。”
陈众议提到了杨先生所写的《车过古战场——追忆与钱穆先生同行赴京》一文。记的是1933年初秋,钱穆和杨绛同一趟火车从苏 州去北京。“每逢停车,站上有卖油豆腐粉汤之类的小贩。我看见他在那里捧着碗吃呢,就假装没看见。”“车过了‘蔚然而深秀’的琅玡山,窗外逐渐荒凉,没有 山,没有水,没有庄稼,没有房屋,只是绵延起伏的大土墩子……我叹气说:‘这段路最乏味了。’宾四先生(编者注:即钱穆)说:‘此古战场也。’……哪里可 以安营,哪里可以冲杀……我还不免油然起了吊古之情。”通过这篇回忆文章,钱穆的节俭、博学、健谈,杨绛的矜持和内心易感跃然纸上。
杨绛还在 《不官不商有书香》一文中回忆了另一件温馨旧事。“解放前钱锺书和我寓居上海……寓所附近有一家生活书店。我们下午四点后经常去看书看报……有一次我把围 巾落在店里了。回家不多久就接到书店的电话:‘你落了一条围巾。恰好傅雷先生来,他给带走了,让我通知你一声。’傅雷带走我的围巾是招我们到他家去夜谈; 嘱店员的电话是免我寻找失物。”寥寥数笔就能让读者仿佛闻到书香茶香,看到文人雅聚。
“这样的随笔、散文太珍贵了,是对人文生态最生动的研究资料。”陈众议说,“这些资料,加上杨先生早期的‘杂忆与杂写’,以编年的形式编出来,不就是一部很好的回忆录吗?”
和这个时代一同呼吸
“杨先生并不是只跟历史发生循环,她是和这个时代一同呼吸的。”陈众议说,“她天天读报纸、看杂志,看别人寄给她的书,也看电视,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从杨先生的文字看,也并不只是关注自身,而是会涉及和平与战争、环保与生态、和谐与发展,这在《走到人生边上》一书中尤为突出。
另有不少单篇的散文,同样透露出杨先生与当下的关联。《杨绛全集》的责编胡真才评析道:“杨先生称自己‘万人如海一身藏’,但并不说明她‘两耳不闻窗外 事’,这仅从她2010年发表的两篇文章中就可以看出来。”这年3月,她发表的《俭为共德》开篇即说:“余辑先君遗文,有《谈俭》一篇,有言曰‘孟德斯鸠 论共和国民之道德,三致意于俭,故非作老生常谈也,诚以共和国之精神在平等,有不可以示奢者……’”随即笔锋一转,说自己近日所读《柳南随笔·续笔》中有 一篇《俭为共德》,杨先生“有感于当世奢侈成风,昔日‘老生常谈’今则为新鲜论调矣”。
同年7月,杨先生又发表了随笔《汉文》,谈语言文字对 一个民族的重要性,回顾七八十年前她同钱锺书出洋留学时在船上遇到一个越南人,那人用英语说:“我也是汉族,法国人要占据越南为殖民地,先灭了我们的文 字,我们就不复是汉人了……”文中加入了历史考证:“安南自秦汉以后就是我国藩属,一八八五年,成了法国殖民地,从此安南人不是中国人了。”杨先生感叹: “中国地既大,居民种族繁多,方言错杂,无法统一,幸方言不同而文字相同。”
“但她还是会保持一些距离的。”陈众议说,“她并不热衷政治,不会对时流作出直接评判;她会站在不远处,这样看得更清晰,也不那么主观。”
陈众议说:“有一些做法看似很新潮,比如现在掀起了阅读热,而钱杨在清华大学设立的奖学金的名字就叫‘好读书’。不过这不是新潮,这只是他们的初衷。”
杨绛小时候受父母影响迷恋读书,一次父亲问她:“阿季,三天不让你看书,你怎么样?”她说:“不好过。”“一星期不让你看呢?”她答:“一星期都白活了。”而钱锺书名字的由来,就是因为周岁时抓阄抓了一本书,仿佛命中注定一世和书结缘。
她心中有大善
说到杨绛的小说,读者所知的有长篇《洗澡》、中篇《洗澡之后》以及《‘大笑话’》等六七个短篇,但世人未必知道的是,年过八十,杨绛毁去了已写成的20 章长篇小说《软红尘里》,“决意不写小说”。为什么要毁去,又为什么在决意不写之后,98岁起再次写《洗澡之后》呢?——此乃疑问一。
文汇报 昨日刊发的《一滴水的光辉》中,在“‘全集’全不全”这一节里,先是提及了杨先生的一段“自序”:“……文章扬人之恶,也删。因为可恶的行为固然应该‘鸣 鼓而攻’,但一经揭发,当事者反复掩饰,足证‘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我待人还当谨守忠恕之道……”然后引出解读,“读者在《杨绛全集》中看不到由于历史 原因造成的文人之间公开化的恩恩怨怨”。既是这样,为什么“全集”第三卷收入了《向林一安先生请教》一文,直接回应学术批评呢?——此乃疑问二。
“因为她心中有大善。”陈众议只一句话就全部给回答了,“她‘穿隐身衣’,‘甘当一个零’,不愿意像斗士一样去当风云人物。但如果因为自己的一些努力能让世界变得更美好,那她也会去做”。
守护纯洁
《杨绛全集》第九卷末所附“杨绛生平与创作大事记”中,在解释毁掉长篇小说《软红尘里》的原因时,只用了四个字“大彻大悟”。读者只能在唯一留下的《软 红尘里》楔子的结尾处,读出那么一点儿面对时间流转的怅然,“太白星君凝神观望的一刹那,人间已经历许多岁月。过去的事,像海市蜃楼般都结在云雾间,还未 消散。现在的事,并不停留,衔接着过去,也在冉冉上腾……”从天上看人间,这让我联想到杨先生的《我们仨》,她把“我们仨”相聚和失散的地点放到了梦境般 的“古驿道”上。当眼前的景物无法承载那么重的悲欢,那么只能从白云间观望,在梦境里发生。当然,这全部是揣测,是《软红尘里》留下的谜。
但 杨绛在《洗澡之后》的前言里,却将重新提笔写小说的原因说得明明白白:“<洗澡>结尾,姚太太为许彦成、杜丽琳送行,请吃晚饭……有读者写信 问我:那次宴会是否乌龟宴。我莫名其妙,请教朋友。朋友笑说:‘那人心地肮脏,认为姚宓和许彦成在姚家那间小书房里偷情了。’我很嫌恶。我特意要写姚宓和 许彦成之间那份纯洁的友情,却被人这般糟蹋。假如我去世以后,有人擅写续集,我就麻烦了。现在趁我还健在,把故事结束了吧……”
我纳闷为什么 会产生这一误读,反复细读《洗澡》后,才发现有可能造成这种误读的唯一一处地方,在第二部第十八章里面,写杜丽琳去姚家小书房里找她的丈夫,“她站在门 口,凝成了一尊铁像。许彦成和姚宓这时已重归平静……”尽管文字并未传递苟且之意,且后文也有多处表明两人是君子之交,但有些读者偏偏往歪处解读了。因 此,杨先生续写《洗澡》就带有守护纯洁的意味了。《洗澡之后》更像一部爱情小说,且是非常理想化的——要让许彦成和姚宓终成眷属,就得让许彦成先变为自由 身。那杜丽琳怎么办呢?她爱慕丈夫,维护丈夫,只是有点俗,但她没有错啊,所以得给她“找一个”。杨先生“让”她去干校劳动,随后“让”她和一同劳动的叶 丹相互爱慕,这样,她就先提出了离婚。那么罗厚怎么办呢,他一直敬重、守护姚宓,这好办,把姚宓的同学“介绍”给他……总而言之,善心肠的杨先生在《洗澡 之后》里撮成了三对儿,事事圆满,看得让人好欢喜哟!
探讨学术
“杨先生很内敛。”陈众议说,“对她不是没有曲解和攻击,但她一般 的做法是不回应。即使不得不回应了,也不把它公开化。那个年代的恩怨有时是历史造成的,杨先生把它们交给时间去消化”。此次《杨绛全集》收入《向林一安先 生请教》,会不会把学术争论“公开化”了呢。据编辑透露,杨先生本不想在“全集”内放入此文,但有朋友好意劝解,“这只是学术探讨,从这篇文章可以看到您 对翻译的理解”,杨先生这才同意。神似多一些还是形似多一些?归化多一点还是异化多一点?(编者注:简单来说,归化是指把源语本土化,向读者靠拢,异化是 指迁就外来文化的语言特点,向作者靠拢)这是伴随翻译的永恒的话题。陈众议认为:“如何选择是两可的,不存在对错。不过,你可以从《向林一安先生请教》 中,看到杨先生是如何平衡的。她的译作之所以受欢迎,我想是因为她达到了一种化境。” (本报北京8月27日专电)
文汇报驻京记者 江胜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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