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对社会结构持续的反思和批判,《我是布莱克》在另一个层面上,再现了狄更斯小说里的一个重要主题:穷人内部的世界。图为《我是布莱克》剧照。(片方供图)
■本报记者 柳青
都说今年戛纳电影节评委会任性。一片好评的 《托尼·厄德曼》 和 《她》颗粒无收,争议巨大的 《私人采购员》和 《只是世界尽头》 各自拿了很有分量的奖。《私人采购员》 让阿萨亚斯和罗马尼亚导演蒙吉平分最佳导演奖,而《只是世界尽头》 的获奖证明,27岁的多兰是戛纳电影节庇护的“嫡亲儿子”。《只是世界尽头》 首映反响两极分化,他在社交网站上和媒体对骂,但撒娇的孩子有糖吃,继 《妈咪》 之后,这次得到仅次于金棕榈大奖的评委会大奖。整张获奖名单上,大概只有蒙吉的 《毕业会考》 得最佳导演奖是众望所归。
在戛纳电影节,“得奖还是不得奖”并不是一个“生存还是毁灭”级别的问题,不值得过分纠结,无论榜上有名的 《毕业会考》 《私人采购员》《只是世界尽头》 《美国甜心》 还是旁落榜单的 《她》 《帕特森》 和 《托尼·厄德曼》,这些电影在戛纳掀起过舆论风波,电影节结束,它们的征途才刚开始,不出意外,它们将是未来几个月里的话题电影,热度能保持到年底的各国各类颁奖季。
真正让人意外的是金棕榈大奖颁给英国老导演肯·洛奇的 《我是布莱克》,老先生下个月就80周岁了。即便肯·洛奇导演的铁杆粉丝,看到这个结果也不免错愕,金棕榈奖的颁发虽然不照常理出牌,但毕竟不是“终身成就奖”。
《我是布莱克》 在肯·洛奇的作品序列里,是一部比较常规的“小品”。肯·洛奇这些年的身体状况并不理想,在颁奖礼上,他很坦率地抱怨受到背部疾痛的困扰。两年前,他拍完《吉米的舞厅》,感到力不从心,遂决定退休,然而他所目睹的现实,让他没法安享晚年,强烈的倾诉欲促使他和编剧老搭档再度合作,拍了《我是布莱克》。
对老先生而言,电影是一种为了发声、为了交流的手段,像说话一样自然。他的电影抛开技巧的包袱,平实、自然,在奔涌的理想主义的驱驰下,展开底层的生态。从 《天使的一份》 到 《吉米的舞厅》,以及眼下的《我是布莱克》,这位老导演被质疑“太煽情”,最尖刻的评论认为,当一个斗士上了年纪,总是流下感伤的眼泪,那他就该退出舞台。
但他仍然倔强地站在舞台上,不放弃讲述他所认识的底层,指出社会结构中存在的不公允,面对中上阶层的偏见,发出自己的声音,尽管他的声音在欧洲、在整个西方,越来越没有人愿意听。《我是布莱克》 的主要情节,是一个因为疾病丧失劳动力的工人大叔,申请低保过程中遭遇种种之怪现状———存在于政府官僚机构中的拖沓、推诿,不人性化的程序流程和操作细节,执行规则的人同时掌握着解释权,而处在弱势一方的人群在这套系统里被轻视、怠慢,甚至羞辱。这可以看作卡夫卡式的悲剧在英国北方的破落城市里上演。
除了对社会结构持续的反思和批判,《我是布莱克》 在另一个层面上,再现了狄更斯小说里的一个重要主题:穷人内部的世界。狄更斯在 《荒凉山庄》 里写道:“穷人怎样对穷人,只有他们自己和上帝知道。”《我是布莱克》 抛开“文艺的政治”或“政治的文艺”立场之争,真诚地进入一个被贫穷拖垮的世界,那里混乱、肮脏,但那里也有蓬勃野蛮的生命力。就像纪录片导演小川绅介一次次拍摄含辛茹苦的乡民们,他回忆,最初带着田园牧歌的想象,以为他们是美的,很快拍到脏和丑和不堪,但是不放弃,继续拍下去,丑陋后面有更倔强的美。
《我是布莱克》 首映后,一个英国影评人捍卫这位家乡的导演:“同样的题材,如果东欧或亚洲、非洲、中南美洲的导演来拍,会被盛赞,发生在欧洲中心之外的体制对抗和底层挣扎,总是悲壮的平民史诗。然而当一个导演站出来讲述所谓‘文明’世界里的阶层压迫、官僚泛滥以及人被漠视,观众奚落这是政治正确。”
这段文字和肯·洛奇在发布会上的一段话微妙地呼应了。当被问到拍摄《我是布莱克》 的初衷,他说,刺痛他的不仅仅是贫穷本身,而是普遍存在于英国社会中对穷人的冷漠:“穷人总是被指责‘你穷是因为你不努力’‘你穷是因为你差劲’,我很悲哀地感受到这种想法弥漫在我的周围,很多拥有优越条件的人说出这些话时,不会考虑在这个不公平的社会结构中,有太多人没有选择的余地,也没有改变的机会。”
肯·洛奇不止一次表示,在戛纳这个等级分明、流光溢彩的场合放映他的电影,内心感觉怪异且不安,他在聚光灯下的红毯上,忍不住会想起他电影里那些人的生活境况和他们不得不承受的命运,他不确信他的电影是否让那些人的声音被听到。举起金棕榈奖杯时,他说他把这个奖看作希望———倾听的希望,改变的希望。不过,在一片“政治正确”的揶揄声里,我们也能猜测这个老人的希望或许是稀薄的,当理想主义者的呐喊被概念化成正确的姿态,集体的站队式肯定,意味着文艺的同情取代真实的关切,就像普鲁斯特写他的女主角,“因为一个遥远且素不相识女工的痛苦,难受得蜷起身子,其实对身边人的困境视而不见”。
但无论如何,拿到职业生涯中第二尊金棕榈奖的肯·洛奇是值得尊敬的,老骥伏枥,却从不在电影中退缩,不屑于用花拳绣腿的安全生产应付观众,他的每一部电影,都是挥向现实的重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