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这座中国的六朝古都，在1937年“七七卢沟桥事变”后仅数月，就被卷入腥风血雨之中。

从1937年到1945年，中国军队发动的大会战有二十多次，与日本侵略军进行的大小战役一千一百多次，共有一百多位将军在战场上英勇殉国；有四千多名飞行员驾驶着两千四百多架战机血洒长空；中国海军所有的军舰怒沉江海。这就是中国八年抗战悲壮的正面战场。

在正面战场的二十多场战役中，南京保卫战并不是战役规模最大和持续时间最长的。但南京保卫战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南京，当时是国民政府的所在地、中华民国的首都。攻占一国的首都，在中外历史上曾是攻占方获胜、被占方战败的标志，而中华民族并没有因此屈服，中国共产党倡导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大旗屹立不倒。南京沦陷后发生的大屠杀，更是惨绝人寰，震惊中外。这一暴行，日本右翼势力迄今不敢正视，甚至刻意掩盖、抹杀。

在首个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到来之际，张宪文、王卫星、张连红、苏智良等南京大屠杀研究专家学者，给我们解读了77年前南京城曾经的血泪和悲壮。

南京守不守？这个重大问题，是1937年11月17日，也就是中国军队从苏州向无锡撤退之时，行政院长兼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在中山陵园住宅内召开的军政高级官员会议上提出的。

出席会议的唐生智回忆说：“他（蒋介石）自己又说：‘南京一定要守。’我说：‘我同意守南京，掩护前方部队的休整和后方部队的集中，以阻止和延缓敌人的进攻。’他说：‘哪一个守呢？’当时，没有一个人做声。他说：‘如果没有人守，我自己守。’”

在场的李宗仁几十年后依然记得：“唐忽然站立，大声疾呼道：‘现在敌人已迫近首都，首都是国父陵寝所在地。值此大敌当前，在南京如不牺牲一二员大将，我们不特对不起总理在天之灵，更对不起我们的最高统帅。本人主张死守南京，和敌人拼到底！’唐氏说时，声色俱厉，大义凛然。”

▲南京保卫战即将打响，中国守军将领在南京外围阵地上布置防务。

尚未宣战，日军进逼南京

其实，蒋介石早就在考虑“要不要守南京”。1937年10月20日，日本参谋本部下达了增兵上海的作战命令，将新组建的第10军投入淞沪战场，这使淞沪战场的日军达到了2个军、9个师团，总计逾30万人。而当时华北方面的日军为2个军、7个师团，约20余万人。这说明中日战争的主战场，已经从华北移到了上海方面。这30万杀气腾腾的日军，绝不会满足于仅侵占上海一地。南京大学历史系张宪文教授告诉记者，当时南京已危在旦夕。但今天的人们或许想不到的是，日军已在淞沪战场打得炮火连三月，竟然还未向中国政府宣战。

以日本首相近卫文麿为代表的部分侵华势力认为，应向中国宣战，不宣战就不能接管占领区海关，管理金融、邮政也多有不便；而日本陆军、海军则反对，认为会影响日本军需物资进口，“作为陆军、海军一致的意见，是以不宣战为好”。日本第10军在杭州湾登陆、侵占上海后，于11月15日夜就自行决定“以军主力独立果断地向南京追击”。

虽然日军参谋本部曾电令第10军停止前进，但很快批准了华中方面军提出的“攻占南京”的要求。12月1日，东京大本营下达了“大陆第8号令”，命令“华中方面军司令官与海军协同，攻占敌国首都南京”。

“南京空中保卫战早就打响了，”江苏省社科院历史研究所所长王卫星介绍，早在8月15日，淞沪大战打响第三天，南京首次遭日机空袭。“中国空军第4大队升空迎敌，取得4∶0战绩，整个南京城欢声雷动。日海军第一联合航空队战斗详报承认：20架军机中被击落4架，‘需要维修的飞机6架’。驻宁各大通讯社纷纷发电：中国空军高志航大队建奇功。”

8月20日，日军又出动空军侵袭南京，其中有二十多架九六式轰炸机。中国空军出动三十多架战机迎敌，总共击落日机17架。担任航空委员会秘书长的宋美龄即赶到光华门机场激励空中勇士。

远在延安的毛泽东也亲自撰文：“所有前线的军队，不论陆军、空军和其他部队都进行了英勇的作战，表现了中华民族的英雄气概。中国共产党谨以无上的热忱，向全国所有的爱国军队，爱国同胞，致以民族的敬礼。”但在保卫南京的数十次空战中，中国空军也付出巨大代价：战斗英雄高志航、刘翠刚长空喋血，总共损失近百架战机。凭借着陆海空军的现代化优势，日军兵分多路，以合围之势，直逼南京。

南京是当时中国的首都，不能不作抵抗就放弃，但又无险可守。张宪文说，当时，蒋介石内心的想法是在南京作“短期固守”，预期守1至2个月。这既为得到国内民众的支持，又寄望在布鲁塞尔举行的国际会议上得到英美国家的支持而对日制裁。时年11月26日，蒋介石在日记中写道：“南京城不能守，然不能不守，对上对下对国对民无以为怀矣。”

正是在如此纠结的态势下，军委会执行部主任唐生智主动请缨，愿率部保卫南京。蒋介石问他：“你看把握怎么样？”他答：“我只能做到八个字：‘临危不乱，临难不苟’。”蒋介石以手令特派唐生智为南京卫戍司令长官。

11月27日，唐生智对驻宁中外记者发表谈话：“卢沟桥事件以来，我军在各地多遭败搓，但吾人将屡败屡战，至最后胜利为止。本人奉命保卫南京，至少有两事最有把握：第一，即本人及所属部队誓与南京共存亡，不惜牺牲于南京之保卫战中；第二，此种牺牲，定将使敌人付以莫大之代价。”

▲从1937年8月15日起，日机数十次对南京城狂轰滥炸，图为被日机轰炸后的南京城区。

迁都重庆，破敌政治阴谋

为实施“以空间换时间”的长期抗战原则，南京国民政府做出了迁都重庆的重大决策。

11月21日，《中央日报》发表了国民政府迁都重庆的公告：

“自卢沟桥事变发生以来，平津沦陷，战事蔓延，国民政府鉴于暴日无止境之侵略，爰决定抗战自卫。全国民众敌忾同仇，全国将士忠勇奋发，被侵各省均有极急剧之奋斗、极壮烈之牺牲。而淞沪一隅，抗战亘于三月，各地将士，闻义赴难，朝命夕至，其在前线，以血肉之躯，筑成壕堑，有死无还。暴日倾其海陆空军之力，连环攻击，阵地虽化为煨烬，军心仍如金石。临阵之勇，死事之烈，实足昭示民族独立之精神，而奠定中华复兴之基础。迩者暴日更肆贪黩，分兵西进，逼我首都，察其用意，无非挟其暴力，要我为城下之盟。殊不知我国自决定抗战自卫之日，即已深知此为最后关头，为国家生命计，为民族人格计，为国际信誉与世界和平计，皆已无屈服之余地，凡有血气，无不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决心。国民政府兹为适应战况，统筹全局长期抗战起见，本日移驻重庆，此后将以最广大之规模，从事更持久之战斗，以中华人民之众，土地之广，人人本必死之决心，以其热血与土地，凝结为一，任何暴力不能使之分离。外得国际之同情，内有民众之团结，继续抗战，必能达到维护国家民族生存独立之目的。特此宣告，惟共勉之。”

这不仅宣告了以重庆为战时首都，而且彰示了国民政府抗战的决心，更从战略上宣告了侵华日军妄图以侵占南京来彻底“打败”中国阴谋的破产。

“为什么选择重庆为陪都？”王卫星告诉记者，当时四川人口有4000多万，有着充足的兵源；地理上易守难攻；且成都平原物产丰富，素有“天府之国”之称。而且当时主政四川的刘湘以国事为重，力促蒋介石把政府中枢迁入四川。11月26日，国民政府主席林森乘江南造船所1929年建造的600吨级炮舰“永绥”号，抵达重庆。

日军无疑低估了中国军民抗战的意志，最初曾认为国民政府最多坚持两个多月就会投降。但淞沪战役就打了3个月，30万日军伤亡4万多人。于是他们图谋通过国民政府曾经的“盟友”德国大使陶德曼“调停”战事，妄图“将中国诱导到我方所期待的境地”，压中国政府屈服，以实现其“速战速决”的战略目的。

11月初，德国大使陶德曼就向蒋介石转达了日本的条件，其主要内容为：⑴内蒙古人民建立自治政府，其国际地位类似外蒙古。⑵在华北，以满洲国国境至天津、北京以南划定非武装地区，由中国警察队担任维持治安。⑶上海非武装地区须扩大，设立国际警察队管制。⑷要求中国停止抗日政策。⑸共同防共，等等。蒋介石当场表示，如果日本愿意恢复战前状态，它的条件可以讨论，否则“对日本方面的条件是难以考虑的”。

11月12日，日军侵占上海全境；19日，攻占常熟、苏州，继续向西推进。而24日结束的布鲁塞尔会议未做出任何对日本侵略的制裁措施。11月下旬，日军逼近南京。日本企图凭借军事优势逼迫中国政府签订城下之盟，又搬出陶德曼以和谈为名迫降中国。

此刻，日军的前锋已经逼近南京外围防线。战事一触即发。

▲南京卫戍部队的炮兵阵地，在南京保卫战中曾重创日军。

将士忠勇，无奈指挥失当

守卫南京的中国军队总计兵力约15个师，官兵10万余人。据《南京卫戍军战斗详报》记载，守军按南京外围主阵地与复廓阵地两个层次配备了兵力：“1、主阵地，板桥至淳化镇之线，以74A（军）之两师担任，孟塘至龙潭之线，以83A师担任（后改为10A担任）。2、复廓阵地，狮子山及城北一带，由36D（师）担任，安德门至雨花台由88D担任，河定桥至工兵学校，由87D担任，其北经紫金山前缘至蒋王庙，由教导总队担任。”

王卫星认为，如此兵力配置，虽表明将士忠勇，决心固守南京，但终因兵力有限，各部队防守正面过宽，且一味阵地防守过于消极，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易陷于被动挨打的境地。

而日军则采取大迂回、大包围的作战方针，以达到将从上海撤退的中国军队以及守卫南京的中国精锐部队围歼于南京城下的军事目的。日军的上海派遣军分4路攻击南京，第十军分3路进攻南京，而日本海军不仅派出支那方面舰队第三舰队之一部，协助天谷支队登陆浦口、扬州附近，以截断津浦铁路及江北大运河，还派出海军第十一战队于12月上旬突破江阴沉船防线，进犯下关，切断南京守军渡江北撤之路。同时，以日本海军航空兵夺得南京战场制空权。

是役，中国军队的军事目的为“短期固守”，迟滞日寇的侵略铁蹄；而日军的战役目的则是歼灭中国军队的精锐部队，以达逼降中国、“速战速决”之目的。

12月4日，南京保卫战最早在东部的句容至汤山一线打响。8日，美国《纽约时报》著名战地记者提尔曼·德丁曾前往汤山附近的一个山头，目睹了中国军人的忠勇。他在一篇战地通讯中写道：“300名中国军人被日军包围、在离南京12英里的汤山公路边一座锥形山峰上，经昨天一整天的激战，伤亡殆尽，几乎只剩一个人。”

牛首山与将军山是南京城郊西南面的战略屏障。牛首山高240米，双峰角立，相传南宋时期岳飞曾在此埋下伏兵，大败金军。12月7日，牛首山开打。日军第6师团在其战史中记载了8日白天至夜晚在此的作战过程：“步兵第十三联队开始从水口沿主干道向铁心桥突进……然而，右侧第一一四师团的进攻并没有预想的那么顺利。从主干道两侧的将军山以及隐龙山附近，敌人的枪炮弹如雨点般飞来，联队不易展开。井上装甲中队的两三辆装甲车也被正面牛首山方向射来的炮弹击中起火。”

鏖战至9日晚，守卫牛首山、将军山的第58师接到南京卫戍军总部的命令，方才后撤。于是，雨花台这南京城南部的阵地暴露在敌军面前。

9日，日军指挥官松井石根派出飞机向南京城里的唐生智将军投下“劝降书”。唐生智接到劝降书后，令炮兵以炮弹回复，并发布命令，将各部队所有船只尽行收缴，以示背水一战、破釜沉舟之决心。

10日，松井石根下达了向南京发起总攻的命令。当时的南京卫戍司令长官部参谋一处第一科科长谭道平回忆说，那天“日军大批集结，向雨花台、通济门、光华门、紫金山第二峰一线同时猛攻”。“战争愈演愈烈。光华门又复被日军突破两次，冲入城内的百余人，悉数被守军歼灭。长官部更以第一五六师增援通济门，并抢堵光华门。光华门的日军是击退了，可是还有少数敌军已潜入城门的洞圈里，我们的火力不能射到他们，而天又黑将下来，于是第一五六师挑选出敢死队员数十名，由城墙上缒悬下去，将潜伏在城门洞圈里的少数敌军，用手榴弹、汽油把他们全部焚毙，并猛击通光营房，将那里的日军全部驱逐，而他们在追击中，也没有一个生还。这数十位英雄的高贵牺牲，使光华门和通济门方面，转危为安。”

11日晚，在庐山的蒋介石通过在江北的顾祝同，向唐生智口头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12日，在日机和日炮密集的轰炸炮击下，南京多个城门被炸开，城墙多处倒塌。危城终于被破，巷战肉搏展开。

下午4时，唐生智在唐公馆召集了卫戍司令部最后一次会议，向各师长下达了突围和撤退的命令。

南京还是有不愿放弃的志士。当时的装甲兵团司令杜聿明后来回忆说，在城郊方山附近，有3辆战车被日军击毁。一辆战车上还有2名战士幸存，觉得下车逃命太可耻，决心与战车共存亡，遂埋伏车中。果然，第一线日军见战车被毁，就放心地继续向南京推进。他俩一直隐蔽到下午4时左右，见一大队日军步兵通过，认定这是奇袭日军的好时机，用战车炮塔前后的机枪突然射击，一下子击毙了几十名日军。日军立即卧倒回击，但这支日兵仅有轻武器，无法击毁战车。待天色昏暗，2人悄悄爬出战车撤退，被日兵发现，一人被日兵击中牺牲，一人生还。

杜聿明说，当这个战士历尽千辛万苦回到湘潭向他报告时，他只在口头上赞扬了他的英勇杀敌行为，因为内心并不全信。直到2年后中国军队在昆仑关歼灭中村正雄所部近一个旅团后，在缴获的《皇风万里》这本小册里内，看到日军在南京战役中遭到一辆被击毁战车的伏击战例时，才相信这两位战士是真正的勇士。待他再急寻这名战士时，他已在昆仑关战役中为国捐躯了。“这两个英勇的战士，实在是祖国人民的优秀儿子。”杜聿明感叹道。

彰显决心，惟有血战到底

12月13日，南京沦陷，烈焰焚城。

日军过去从未攻占过中国的京城，消息传到东京，让军国主义冲昏头脑的日本当局更加疯狂。

王卫星研究员说，次日，日本政府召开第二次政府与大本营联席会议，制定了逼降中国的更为苛刻的条件。《日本和谈判条件细目》为：“⑴中国正式承认满洲国。⑵中国放弃排日反满政策。⑶在华北和内蒙设置非武装地带。⑷华北在中国的主权之下，为实现日、满、华三国共存共荣，应设置适当的机构，赋予广泛的权限，特别应实现日、满、华的经济合作。⑸在内蒙古应设立防共自治政府，其国际地位与现在的外蒙古相似。⑹中国须确定防共政策，对日、满两国的防共政策予以协助。⑺在华中占领区，设置非武装地带，在上海市地区，日华合作负责维持治安和发展经济。⑻日、满、华三国在资源开发、关税、贸易、航空、通讯等方面签订必要的协议。⑼中国应向帝国作必要的赔偿。”它还规定“在日华间签订有关以上各项协定后，开始签订停战协定”。这无疑是第二个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

12月28日，陶德曼将《日本和谈判条件细目》交行政院副院长孔祥熙。对此，蒋介石坚决拒绝：“日本所提条件，等于灭亡与征服……与其屈服而亡，不如战败而亡。”

1938年1月18日，日本召回驻华大使。19日，中国政府发表声明：“中国政府于任何情形之下，必竭尽全力以维持中国领土主权与行政之完整，任何恢复和平办法，如不以此原则为基础，决非中国所能忍受；同时在日军占领区内，如有任何非法组织潜窃政权者，不论对内对外，当然绝对无效。”20日，中国驻日大使许世英及旅日华侨数百人登船离日返国。中日正式断交。

张宪文认为，尽管南京保卫战在军事上失败的，在战术上有消极防御等教训，表明中国军队还未找到实现“持久消耗”战略的有效作战方式，但依然彰显了中国政府的抗战决心。日军虽攻占了南京，但并没有实现其战略目标：既未能从政治上逼降中国，又未能从军事上歼灭中国军队有生力量，反而令全中国军民的抗战决心更加坚定。日军在南京的大屠杀暴行告诉中国人民：要不亡国灭种，惟有全民团结抗战与日寇血战到底！

作者：郑蔚
编辑：赵征南
责任编辑：朱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