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在布鲁塞尔住了近四年,想不到记忆居然以这样唐突和残酷的方式重新回来,巴黎恐袭案和布鲁塞尔地铁机场爆炸案的幕后主角都来自布鲁塞尔西北一个名叫莫伦贝克的区。
仔细想来,印象中的莫伦贝克其实很模糊,尽管无数次开车穿过,上高速,前往中世纪小城布鲁日,或是去著名巧克力品牌Neuhaus的工厂店,这里都是必经之路。
莫伦贝克与布鲁塞尔市中心,仅一条运河之隔。欧洲大陆第一条铁路最早也是从这里出发,通往北部安特卫普省的梅赫伦。兼具航运和铁路运输的便利,莫伦贝克在19世纪成为布鲁塞尔最重要的工业中心,曾经有一段时间,欧洲其他地区的蒸汽机总数,全部加起来还不如莫伦贝克一个区的数量,这也使得比利时成为继英国之后世界上第二个开始工业革命的国家,莫伦贝克也因此赢得了“小曼彻斯特”的美誉。
在拉弗特大街上,一座利用废弃的五金铸造厂改建而成的比利时工业博物馆,成为那个时代的见证。尽管厂房的屋顶已经坍塌,断垣残壁前,散落在院子里的蒸汽炉、机车轮轨和车床,以及刻有“1880”字样的风向标,仿佛仍在诉说那段辉煌的历史。
如今,沿运河两岸一路走过去,仍能看到不少工业革命后期遗留下来的巨型厂房建筑,河岸旁,不时遇见锈迹斑驳的塔吊。制造业的繁荣促使人口大批涌入,最初是从比利时其他地区和法国引入工人,但人手远远不足,此后,大批移民开始从意大利南部、东欧和北非陆续来到布鲁塞尔寻找工作机会,这是穆斯林移民进入莫伦贝克的肇始。
在钢铁、纺织业早已衰落和城市空心化的经济转型中,这种人口地理大迁移仍持续了近一个世纪,并在近十几年里愈演愈烈。来自摩洛哥、突尼斯、阿尔及利亚等北非国家的阿拉伯移民,由于曾是法属殖民地,在法语区的布鲁塞尔扎根下来基本不存在语言障碍。据统计,在莫伦贝克区10万人口中,40%都是穆斯林,其中摩洛哥人占四分之三,其次是土耳其人。
在莫伦贝克的商业街上,标有“穆罕默德”字样的阿拉伯语店招比比皆是,水烟、地毯、丝巾和唱片,乃至中东人喜欢的黄金饰品店,都是布鲁塞尔其他区少见的稀罕货,报摊上的阿拉伯语报纸和杂志,数量超过当地的法语和弗莱芒语报刊。店主多数是摩洛哥人、突尼斯人的第二代移民。外来移民对当地人的挤出效应拉低了房价,加上旧工业时代为工人大量修建的廉价住宅,使莫伦贝克街区显得破败,萧条。富有情调的街头小酒吧越来越少,清真寺却越来越多。30%的高失业率,让这里成为犯罪活动和地下黑市的温床,白天街头行人并不多,只有傍晚时分才显出一些生气。
从莫伦贝克往南,阿拉伯移民的文化印记也逐步南侵。“牛市”让这里显得生机勃勃。这里原本是一座屠宰场,建于1890年,占地约1平方公里。几百根铸铁细柱支撑起巨大的钢架天棚,四周为玻璃幕墙,大门处两侧的石柱上耸立着两头铜牛雕像。
如今,污秽横流、血水四溅的屠宰场早已不在,在荒废几十年后,“牛市”成为一个巨大的周末集市,只在周五、周六和周日开放营业三天。几百家蔬菜、水果、服装、杂货、皮具和纺织品摊位从天棚下一直绵延摆放到户外场地,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在这里,你可以听到法语、阿拉伯语、佛莱芒语、英语,间或还有小贩冲着你来几句中文,同本土商家做生意的沉稳和安静不同,阿拉伯小贩喜欢热闹,站在凳子上,像唱山歌一样互飙低价,水果直接切开随便品尝,不买也没关系。铺一张垫子,把衣服堆在地上,就开始叫卖。人群中,偶尔会碰到一些阿拉伯少年,拉开自己衣服,兜售藏在里面的假冒名表、香水和香烟。
“牛市”周边的几家肉店里,排满长队,依稀还能看出当年屠宰场的热闹。当地人不喜欢的牛羊肉下水,对中国人来说却是宝贝,往往几欧元就能买一大袋。
或许是因为自己住的街区太过宁静,这里的摩肩擦踵反而成了一种乐趣,除了便宜,“牛市”上许多的蔬菜水果是布鲁塞尔那些工业化、标准化的超市里买不到的,比如,脸盆大小的卷心菜,炮弹西瓜。
喧闹中,没有人会意识到恐怖主义就在这样繁荣的背后悄然滋长着。至少在我生活的那几年,布鲁塞尔还是欧洲最安全的地方,而“牛市”于我看来,也是欧洲多元文化融合的一个典型样本。
但是,源于莫伦贝克的恐袭,撕破了布鲁塞尔的典型意义。一个国家有六个政府(包括联邦政府、荷语地区政府、法语地区政府、瓦隆地区政府、布鲁塞尔首都地区政府和德语社区政府),一个城市有19位市长 (布鲁塞尔分为19个区,相互协调不畅),行政力量的松散为极端思想的扩散提供了空间,而比利时精英阶层的文化优越感让穆斯林社会的文化融入几乎不太可能。在经济转型、政治弱化和文化拒绝下,恐怖主义成为压垮莫伦贝克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个记忆模糊的运河边上的社区,我恐怕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