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艺术隐士陈钧德(潘文龙摄)
②油画《上海的早晨》陈钧德创作于1970年代末(资料图片)
丁曦林
日前,由丁曦林撰写的传记《激情不灭——艺术隐士陈钧德的成长史》出版,第一次完整披露了陈钧德的艺术创作历程。
陈钧德1960年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舞美系,师从颜文樑、王挺琦、杨祖述、闵希文等教授。自此半个多世纪,他坚持艺术理想,历经风风雨雨而无悔,执着于以“边缘人”的角色锲而不舍地探索中西艺术融合之道。
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上海是一个特殊的印记。百年前,油画艺术从这里传入中国。即便是那些特殊的年代,油画、交响乐等西方艺术被划为禁区的时候,依然有林风眠、刘海粟、关良这些落难而不堕其志的老艺术家,悄悄向年轻的陈钧德传授艺术。
——编者
林风眠传授“灵动与透气”
1960年,陈钧德从上海戏剧学院毕业。此时中国“第一代”油画家们极力主张的西方现代主义探索与发展,随着前苏联写实主义的兴起,一度消失在社会公共舞台,偶尔在上海滩少数弄堂深处、破败公寓里,还有人念念不忘。到“文革”开始后,林风眠就隐于复兴公园后门附近、梧桐树背后的南昌路53号里,寂寞度日。彼时,只有极少数艺术信徒,像陈钧德这样,会千方百计冒险寻找大师,寻找他们心中的画魂。
陈钧德是自己摸索找上林风眠的。此时的老人像惊恐的小鸟,警惕中有着上海老人的客套。陈钧德迫不及待地先将自己的文稿递上,心里七上八下很忐忑。
林风眠接过文稿,眼光飞快地扫过陈钧德用钢笔写的一页页文字,然后开始一张一张地翻阅画作。他的神情严峻,眼睛像是审判官一样锐利。陈钧德留意到一个细节:老先生看画的速度由快渐慢,越看越仔细,有时目光还在作品上停留较久,若有所思……“嗯,色彩感觉蛮好!我喜欢这部分……”林风眠语气亲切。
真正有天赋的人,对别人身上是不是有天赋,是极度敏感的。无论诗歌、音乐、绘画还是雕塑,出自天赋的表达,与出自刻苦训练形成的表达,技艺相近,味道会明显不同。
林风眠毕竟是大师,对眼前年轻人天生一颗“色彩灵魂”暗暗欣赏,也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的明暗层次变化,敢于表现自己的感觉,好!对一个艺术家而言,要善于表现内心感受。当然,你有些方面还显得稚嫩,需要慢慢成熟起来。”
自那以后,南昌路53号,成为陈钧德心里最向往的去处。
陈钧德去看望林风眠,多数时候,事先都要积攒好了一批新作,这是他给自己定下的规矩。他偶尔也想,林风眠身处孤单状态,独自绘画和生活,事事自理,家里虽安排得很有条理,但对一个声名显赫的艺术家而言,人生实在过于寂寞和俭朴了。于是,陈钧德更卖力地画画,想给自己更多去看望的理由。
一次,陈钧德将自己画的一幅肖像油画带给林风眠看。他画的是“混血儿”小伙伴邓祖仪,技法上,借鉴了法国现实主义大师库尔贝的画法,色彩深沉,透着一股忧郁的调子。陈钧德自己感觉这幅画厚重、扎实,颇为满意。
然而林风眠凝神看了看,微微蹙眉,说道:“闷死了、闷死了。”他向陈钧德指出:“画画,千万不能面面俱到,要给观众留下想象余地。你看,这块咖啡色面,实在太沉闷了。”说罢,林风眠一转身,随手拿着桌上一件金属物,往挂在墙上的一尊石膏像敲去,“哗啦”一下,完整的石膏像立刻掉下一角,石膏碎屑落了一地。陈钧德被突如其来的情况吓了一跳:“碎了……”陈钧德说。
林风眠看着石膏像,自言自语地说:“是啊,碎了,但不是更美了吗?”
接着,他又说:“维纳斯正因为失去了手臂,她才显示出超乎寻常的美!”
陈钧德回味着,也疑惑着。只听得林先生说:“以世俗的审美看,一尊完整的雕塑才是最美的。但搞艺术的人一定要有意识,凡是设定死了的东西,给观众的想象余地很少,适当留一点残缺,反而会给人更多的遐想和思考……绘画,要给观者留一点余地。”
话音刚落,林风眠又用右手食指蘸了蘸钴蓝水粉颜料,猝不及防地在陈钧德作品的暗部色块上轻轻一抹,又问:“你看看这里,这样处理后,画面是不是透气了、流畅了?”
“噢……一点也不沉闷了。”陈钧德眼睛一亮。
林风眠揣度到陈钧德担心自己画的小邓肖像被弄坏,柔声地说:“我用的是水粉颜料,你回去用水一洗就洗掉了。我是让你看懂,这样改一改,色彩味道就不一样了。”
陈钧德突然间醒悟了很多。他牢牢记着,当时林风眠说的:创作时,想表现出灵动,就一定要打破僵化、刻板的语言!
刘海粟传授“气魄与力量”
如果陈钧德此生只获得林风眠一位大师私授,也该知足的。
老天对陈钧德的垂青,却没有就此停步。一次偶然的机会,陈钧德又与刘海粟相识了。
那时,刘海粟正靠边站。他头上有着几顶大帽子。这样一个人,哪个年轻人敢去交往?陈钧德敢。他太仰慕老先生的艺术了,作为一个军队艺术团的舞美设计,他本来理应与他保持距离。但是,艺术求知欲给了他勇气,他怀着火一般的热情,将这些置之度外,还巴不得早点儿结识刘海粟呢。
陈钧德内心尊崇刘海粟,也尊崇师母夏伊乔。每次去看望,互相交流格外轻松,甚至是随心所欲的。有时与老先生天南地北地闲谈,有时听他用带着浓浓的常州口音念诗诵词,赏弄印章或品读书画。老先生也常当着陈钧德的面画这画那,任由陈钧德站在边上随便观摩。老先生的身影、动作、语调,甚至嗜好,深深印刻在陈钧德脑中,影响着他,温暖着他。而夏伊乔呢,漂亮、高贵,举手投足间,无法掩隐内在洋溢的世家风范。
看刘海粟作画,如同观摩笔墨世界的力量舞蹈,是极大的享受!海老先生一旦铺纸作画,总是聚精会神,能将旁人忘了,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激情中。他异常果敢地挥洒笔墨,胸有成竹的绘画才艺,让陈钧德深深折服,常常边看边暗暗称好。年逾古稀之后,海老先生的笔触、勾线、色彩运用,愈发自由自在,“专横霸道”。
老先生为人也极为豪爽,有一次主动提出,将一幅墨迹未干的新作赠送陈钧德。待陈钧德数日后去取,老先生一拍额头,面露尴尬:“被人取走了。”他随即答应:“你过数日再来!”等到陈钧德再去,刘海粟拉着他的手说,这里是新画的几幅,你自己挑吧!陈钧德按捺不住喜悦,伸出手指点了点一幅《芭蕉樱桃图》,刘海粟大声而爽快地说:“给你了!”
那个岁月,刘海粟大度地向许多好友赠画,所赠的作品还是自己最为得意的。这幅《芭蕉樱桃图》,陈钧德珍藏至今,每每打开欣赏,总是情不自禁怀念。在那个一去不复返的时代,政治上极度压抑,但艺坛师生间的友情,毫无利益度衡。
誉满画坛的刘海粟,对陈钧德拿来的作品直言长短,却不吝赞扬,他发觉陈钧德性格蛮温和,但运用画笔、画刀也有一股狠劲,很像自己绘画上的凶悍。老先生喜不自禁,他在得意门生面前完全打开自己,开放自己,让他感受自己的一切。
有一次,刘海粟应邀去新华路231号荣毅仁妹妹荣淑仁家做客,也带上了陈钧德作陪。
饭桌上,看着、听着海老先生与荣家请来的各路高朋谈笑风生,饭后,社交生活里照例有个“保留节目”,是观赏老先生当众挥毫。这也是中国书画家所特有。酒酣之时的刘海粟满面红光,才思勃发,大声吩咐笔墨伺候,随即,站在铺展好的六尺宣纸面前,一口气创作了一幅大气磅礴的《鹰击长空图》,围站一圈的人屏息目睹了此况,大声喝彩,陈钧德也看得十分佩服:海老先生挥洒自如的胆识,在他看来,百年画坛无人可及!
就是在这样自由自在的氛围里,陈钧德感受着海老先生的嬉笑怒骂。
关良传授“想象与自由”
关良,中国油画界一个奇妙的大家,也是陈钧德心醉神迷的先辈。
继与刘海粟、林风眠成为“忘年交”后,一个偶然机会,陈钧德又结缘关良。陈钧德感到“不可思议”。冥冥之中,老天似乎对自己特别眷顾,让他获得诸多大师的滋养。
其实,早在刘海粟安排的一次活动中,陈钧德就与关良邂逅,关良中等个子,肩膀蛮宽,两只眼睛细小而尖锐,给了陈钧德至深印象。那天,关良与太太一同出席聚宴,落座后,关师母取出随身带的一小瓶酒精棉花,将关良和自己面前的筷子非常细致地擦拭一遍,引得旁座哈哈大笑,这一幕也令陈钧德无法忘怀。但与关先生频繁来往,是后来,在女儿所上的襄阳南路幼儿园里,陈钧德与女儿的班主任老师攀谈,得知她的公公是大名鼎鼎的画家关良。陈钧德希望上门求教,女儿的老师一口答应“引荐”。
就这样,建国西路关良的家,成为陈钧德艺术生涯的又一重要地标。
陈钧德骑车第一次去拜访的时候,关良身穿一件洗得泛白的蓝色中山装,里面的衬衫也软塌塌的,模样非常朴素,言语格外温和,与陈钧德早先在书里读到“关良先生一度在歌台剧场流连,在深夜街头蹀躞”的纨绔子弟印象完全判若两人。而关师母人瘦脸瘦,笑起来表情很生动,那天也很热情,给陈钧德沏了一杯龙井。甫一见面,关良就紧握陈钧德的手,笑容满面地将陈钧德迎进屋,无拘无束地大谈印象派、野兽派、立体派以及罗丹的雕塑等等,老先生眉飞色舞,思绪飞扬。
关良曾留学日本,师从日本著名美术家兼文物收藏家中村不折。他对塞尚、梵高钻研很深,但他超爱立体派绘画,谈起对西方现代派的认识和感受,给陈钧德讲了个“阁楼”理论:当一个新艺术出现,很可能不被人理解,就像印象派。但印象派的奥妙就像阁楼,站在楼下的人是不知道楼上有何风景的,必须爬上梯子,钻到阁楼里面,这就是所谓“学习”。关良自己就是赋予“阁楼”许多秘密的人。
陈钧德非常讶异关良的油画画法,以前他所知道的油画有两种,一种是完全西方味道的;一种是中西融合的。看了关良的油画,他似乎悟到,世界上油画可能还存在第三种,那就是“中国特色油画”或叫“中国式写意油画”。这种完全属于中国风格的油画,完全弱化了物象的三维空间,只为线条与色块的独立审美打开广阔天地。
关良这一风格给了陈钧德强烈感受,尤其,他作品里特有的洗练流畅的线条和明快简约的色块,让陈钧德十分着迷。陈钧德还钦佩和纳闷,关良哪来那么奇特的想象力,一个个生龙活虎的戏剧人物,在关良的笔墨下千姿百态,栩栩如生。老先生画他们的时候,毫无对象啊,仿佛都活在他的脑袋里。
“为了观察戏剧人物,我看了许多京戏呢,用眼睛看,用耳朵看,还随手在速写本上记下,多年来记下了成百上千各种场合各个戏剧人物的神态。”关良用他带有广东口音的上海话,笑呵呵地泄露了自己的秘密。
陈钧德茅塞顿开:“原来都一样: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文革”中的关良,未能逃脱运动的魔爪。但老先生童心未泯,对艺术一直抱有初心,他说:“我热爱绘画是无条件的,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要画”。
关良亲口传授给陈钧德画画的秘诀是:“画画,不要受制于对象,也不要受制于技法。譬如,画静物,不必将自己想画的东西一一摆出来,摆出来只是为了构图,为了对明暗对比的把握,但真正有味道的静物,是积淀在你脑海里的东西,你要能够摆脱对象的存在而画出心中的静物,这样画无拘无束,更自由自在,更能表现自我的情感。技法也同理,我画油画,技法大多是水墨运笔的方法,拉线条,轻背景,活脱脱的味道就这样冒出来了……”
简简单单,三言两语,所透露的创作观和美学观,让陈钧德咀嚼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