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团知青和他们早期生活的茅草棚。
兵团战士在边防战线上垦荒造田。
4师64团2连子弟学校1978届毕业生和任课老师合影(二排正中间为高海麟)。 (除署名外均本报资料照片)
一生献给兵团教育事业的高海麟与爱人盖兰英在兵团安享晚年。
本报记者 郑蔚 摄
本报记者 郑蔚
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有着一个在全国都算得上独一无二的社会组织:党政军企合一的生产建设兵团。他们是今天新疆建设和稳定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功劳匪浅。
自西汉始,中国历朝历代都把西域屯垦作为开发边疆、巩固边防的一项重要国策。
1949年,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一兵团和起义部队一起,和平解放新疆。
“当时新疆多少人口?才200多万。进疆的解放军和起义后加入解放军的部队加起来多少人?有20万左右。包括老人孩子在内,要十个新疆人养活一名战士,可能吗?”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党委宣传部“疆二代”黄晓虎告诉记者,为巩固边防,加快新疆发展减轻新疆当地政府和各族人民负担,党中央下达了中国人民解放军驻疆部队开展大规模生产建设的命令。
1954年,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正式成立。
于是,天山南北、戈壁滩上、国境线旁,出现了一支劳武结合的特殊“部队”,人们习惯称它是“兵团”。
1975年“文革”动乱中,兵团一度被撤销。但兵团在国家屯垦戍边中不可或缺的重要性很快体现了出来。1981年12月,中央人民政府决定恢复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建制。
如今,按照“师建城市、团场建镇”的思路,新疆已经出现了一座座年轻的城市和一个个新型的团场社区。很多新兴城市,其实是“先有兵团、再有城市”。
“现在,兵团的总人口突破了270万,下辖14个师,以及阿拉尔、铁门关、图木舒克、可克达拉、双河、五家渠、石河子、北屯等8个市,还有176个团场、2000多个连队,拥有近8万平方公里辖区和近2000万亩耕地……”
2010年10月,经中央批准,兵团13个农业师由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业建设第某师,更名为“生产建设兵团第某师”。如,过去的“农四师”,现在更名为“第四师”。“兵团人前前后后奋斗了六十多年,现在早已不是‘一手拿枪、一手拿锄’的草创阶段,兵团的上市公司就有14家。当然,这都离不开老一辈兵团人的贡献。兵团战士来自五湖四海,其中也少不了你们上海知青的奉献。”黄晓虎说。
兵团,是跨越千山万水,连接上海与新疆两地的特殊情缘。
“我们新疆好地方呀,天山南北好牧场……”
1964年,如此激情四溢又动听悦耳的歌声,传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就连小学生都会唱。满大街贴着标语:“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新疆,几乎就成了“祖国最需要的地方”的代名词。
它点燃了无数上海知识青年心头的梦想。
于是,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起,前后有总计10万名上海知识青年奔赴新疆生产建设兵团。
六十多年光阴荏苒,如今他们年事已高,大多数已退休后返回原籍安享晚年,但仍有部分“老知情”愿意留在他们曾经奋斗过的兵团,这些“老知青”现在生活得还好吗?是什么让他们留在了兵团?他们曾经的兵团生涯是怎样的,他们对自己的人生又是怎么评价的?
就在新疆自治区成立60周年前夕,记者走进了远在伊宁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4师。
“在西去列车的窗口”
紧挨着伊犁的赛里木湖,虽然地处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的西南角,但它被誉为“大西洋暖湿气流的最后一滴眼泪”,还是揭示了地处北疆的伊犁地区的独特气候优势:这里是大西洋暖湿气流抵达东方最远的地方,相对南疆的干燥缺水来说,伊犁是温带草原性气候,较为湿润。
对上海老知青高海麟来说,这是他选择退休后留在伊犁的重要原因之一:“伊犁是新疆自然环境最好的地区之一,五十多年下来,这里的气候、环境,我们都完全适应了。”他此处所说的“我们”,还包括他的老爱人盖兰英、女儿高虹。
高海麟是1964年6月15日告别黄浦江,直奔天山脚下的。此前,他从杨浦区纺织联中毕业,曾在杨浦电影院当临时工。虽说是临时工,但“电影院”在上世纪60年代的上海,几乎是年轻人最热衷的娱乐场所。在还没有电视、电脑和互联网的年代,只有电影才可以让人见识到不同国度、不同年代的世界。但听到有报名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机会,高海麟还是十分新鲜,赶去参加了兵团的招兵动员会。做动员报告的是前一年去新疆的上海知情,“新疆是个好地方”,这句话说得他热血沸腾,立即报了名。1964年5月23日,他收到了“区知识青年参加外地建设工作组”发来的《录取通知书》。半个世纪过去,高海麟小心翼翼地向记者展示了这份粉红色的通知书,虽有破损,却仍看得出主人的精心呵护以及它在主人心中的重要地位。
当高海麟的母亲得知儿子要去新疆,十分不舍,但父亲却强力支持:“年轻人应该出去经经风雨,见见世面。”这坚定了高海麟的追求。他的父亲高潘发是位老地下党,当时是国棉十七厂保卫科科员,与“文革”中大名鼎鼎的王洪文是同事。高潘发为人正直忠厚,这影响了儿子一生。高海麟不知道的是,后来,成了风云人物的王洪文曾想拉拢高潘发去当上海市纺织局的“头头”,但高潘发一看王洪文是想拉他“打砸抢”,上任一周就借故推辞不干了。粉碎“四人帮”后,上海市委有关领导找到这位纺织系统的老地下党,拍着他的肩膀让他出山当纺织局领导,也被高潘发以“我年纪大了,还是厂里做做算了”而婉辞。从这样的家庭走出来的孩子,“家风”就是本本分分、踏踏实实做人,绝不会为了飞黄腾达而投机取巧。
和所有的知青一样,第一次奔赴边疆的行程总是终生难忘。“在九曲黄河的上游,在西去列车的窗口……”,心中默念着当年贺敬之脍炙人口的诗句,高海麟登上了西去的列车。“那时,南京长江大桥还没有开始造,”高海麟回忆说,“我们在南京过长江时,火车还要在浦口摆渡。火车先到兰州,再走兰新线进乌鲁木齐,在车上就要三天四夜。”在乌鲁木齐休息了3天,每个新兵都领到了统一发放的被褥。然后再坐大卡车继续向西,前往伊宁。这六七百公里路更难走,必须翻越天山。每个新兵都坐在自己的被褥上,开始高海麟他们觉得“没有路”,卡车就在勉勉强强的土路上颠簸前行;后来他们觉得“没有人”,车越往西,越见不到人。从五台开始了盘山公路,越往上越冷。北天山群峰白雪皑皑,遥遥相望。这是高海麟等上海知青第一次在6月里见到高山积雪,新奇不已。过了三台,车队开进了果子沟,沟里尽是野果子树,偶尔还有放羊的牧民。
从上海出发15天后,高海麟才到了4师64团2连。西域的荒凉已经让这些年轻人满腔的热情渐渐冷却下来。最有代表性的是他们的歌声了:火车上激情奔放,高歌一路;而到了连队,亲眼目睹了连队的环境,他们的喉咙渐渐哑了。
“最苦的是没有教科书”
“美丽的夜色多沉静,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1959年,八一电影制片厂拍的纪录片《绿色的原野》中的插曲《草原之夜》,一度风靡上海,讲述的正是4师所在的可克达拉的兵团生活。
五十多年后,留在高海麟记忆深处的,不是初到边疆时的抱怨,而是兵团对上海知青的爱护。到2连的当晚,指导员姜新平就和上海知青谈心:“你们只有十几岁,就从大上海到新疆来,确实不容易。想家是人之常情,谁不想家?但既然来到新疆,就要好好工作。”
按照当时的规定,上海知青到兵团第一年是供给制,吃饭不要钱,每个月发3元零花钱。吃饭不要钱,吃什么当然是由连队决定的。姜新平知道上海人吃不惯牛羊肉,就让连队专门给上海知青炒鸡蛋;知道上海人吃不惯苞米面,就让食堂专门给上海知青做白面馍馍。这样贴心的照顾,不仅帮助高海麟等上海知青度过了最初的边疆适应期,而且让他们对兵团心存感激。
高海麟在兵团的第一个岗位是基建班“政治班长”兼计工员。从1965年年中起,上海知青已由供给制改为工资制,高海麟的月薪是31.08元,当时当地一斤“大肉(猪肉)”的价格是1.38元。高海麟一月的伙食费大约只要10元,他认为这份工资足以“稳定军心”。但要拿到这份工资也不容易,体力劳动是辛苦的,高海麟至今记得基建班每天计10个工分的指标是:从和泥到在木模子里制土砖,要完成大土砖400块或小土砖600块。即使是小伙子,要完成这样的生产定额也并不轻松。
“文革”开始后,当时的团政委陈瑞丰被打成“走资派”,由造反派将其发配到基建班“监督劳动”。有一次,陈瑞丰负责将糊墙的泥挑到二楼,一小伙子将两大块泥放进陈瑞丰扁担的两个筐里。这下高海麟看不过去了,赶紧让同事换上两块小的,他机智地说:“你也不看看他是快60的人,怎么挑得起这么重的担子,何况还要沿着脚手架挑上去。他要在我们这儿出了事故,造反派要来算账的!”
有的连队领导看高海麟在基建班干得不错,想培养他学习施工,却被指导员拦住了:连队学校已有一百多个职工子女,可有的老师自己还只有小学文化程度,怎么教?不如让高海麟去当老师吧。
1967年,高海麟成为边疆的一名小学老师。“那时学校的条件真的艰苦,所谓的课桌椅,就是在教室的地上先钉上几根木棍,然后再铺块板就成了课桌椅。教室窗户上没有玻璃,只能自己糊张塑料纸。连队没有电,老师晚上批改作业,全靠煤油灯。冬天将临,连队会派工在教室里砌好火墙和炉子。学校还规定,给炉子加柴火,必须老师自己动手,不能让学生添柴,以免意外。”
更困难的还不是物质条件,而是没有教科书。1966年“文革”祸起,大城市“停课闹革命”,教育部被批判为“17年的修正主义教育路线”,于是没有出版新的教科书。高海麟和别的老师一合计:怎么办?唯一不会犯错误的,就是语文课上带学生读毛主席语录。
高海麟也被学生贴过大字报。今天再说起那时大字报的内容,当年贴大字报的学生娃和被贴的高老师都只觉得“好笑”。学生娃说,高老师每天逼着他们做练习和测验,有时候同学做错了,还骂他们“天天早上喝‘糊糊’(玉米糊糊),把自己的脑子也变成‘糊糊’了”。有的家长立即上纲上线了:“要查查高海麟到底是什么成份,是不是地主富农,为什么老是批评我们贫下中农的孩子?”连队还果然去查了:高海麟的家庭出身是当时硬得不能再硬的“工人”。那时候“工人阶级是领导一切的”,于是风波平息,高海麟还是天天抓学生学习,一大早就测验。
1976年年底,“文革”结束;1978年,兵团学校恢复中考,高海麟教的毕业班最亮眼:16个初中生,14个考上高中。而别的学校考上高中的不过一个、二个学生,家长们这才觉得:有高老师教,真是福气啊!
记者问高海麟:当年学生给你贴大字报时,你有没有想过:索性不教他们学知识,不是自己既省力、政治上又“安全”吗?他连连摇头说:“老师就是教娃娃读书的,他再‘炮轰’我、‘油炸’我,总是我的娃娃,我还是要教他读书的。”
“娃娃”,高海麟每每说起他的学生,总是用这个词。这应该是当地新疆兵团的习俗吧,但就在这个称呼里,让人感受到他对学生如同对自家孩子一样的感情。
“可克达拉改变了模样耶~”
兵团的老师,与大城市里的老师相比,要艰苦得多。城市里的老师有寒暑假;兵团的学校也有寒暑假,但兵团的老师却没有寒暑假。逢农忙季节,就是星期天老师也要去农田里干活。夏天,要间苞谷苗;秋天,要参加收油葵、收苞谷。如果赶上收棉花的时节,甚至学生都要一起上阵下田收棉花。
青春时节,无论环境怎么艰苦,爱情总要萌发。1968年,2连子弟小学来了个教语文的年轻女教师,就是盖兰英。第二年的8月1日,她成了高海麟的新娘。那时的婚礼十分简单,连队分了间屋子当作新房,俩人在毛主席像前三鞠躬,就成了夫妻。婚礼上还要向同事报告双方恋爱经过。“你俩谁主动的?”大伙问他俩。“当然是我!”高海麟当仁不让。新家唯一的“家电”,是一个装4节干电池的半导体收音机,这在当时已经是最大的时尚产品了,杨子荣唱的“打虎上山”放出来声音洪亮得很,让别人羡慕得不得了。
婚礼如此简单,爱情却异常坚韧。上世纪80年代,高海麟母亲从上海国棉31厂退休,他有了回上海“顶替”的机会。家人把这别人求之不得的“喜讯”告诉他,他想了想说,我回去了,我妻子和女儿回不去怎么办?这家不就散了吗?我还是在兵团吧。
还是盖兰英了解自己的丈夫,她说:“他心里是喜欢当老师,要回国棉31厂顶替,他就做不成老师了。他不舍得放弃老师这个职业。”
新疆兵团,在建设者的辛劳中渐渐变了样:1973年,2连有了电,虽然是手扶拖拉机发电;1983年,2连家家户户通了自来水;1990年,高海麟家买了第一台24英寸彩电……一年又一年,正如早年《草原之夜》中唱的:“可克达拉改变了模样耶~”
64团的教育也在悄悄发生变化,这其中高海麟功不可没,可谓64团的“教育功臣”。从上世纪80年代到2005年,他先后在64团的2连、13连、1连的学校和一中、职业高中当过校长或书记。全团有15个连队子弟小学,13连小学曾经连续多年全团排名倒数第一,换了几任校长都没见起色。上级决定将高海麟调去13连当校长。高海麟不仅抓学生准时上课,而且还抓老师的教育质量。全校每个老师上语数外,他都要去听课,甚至检查老师的备课教案。他发现有的老师已经在课堂上讲第10课了,备课却只备到了第5课。高海麟于是从教师备课抓起,很快提高了教学质量。第二年,13连子弟小学的全团排名一下子从倒数第一名,飞跃到了前十名。
高海麟热爱学生的故事至今流传在兵团里。有一年中考后,他发现一个考得不错的女生舒小梅在教室里痛哭。原来,从小失去双亲的舒小梅,一直和姐姐、姐夫生活在一起。她虽然考上了中专,姐夫却以“家里没钱”为由不同意她继续求学。高海麟一听急了,连忙找到她姐夫:“为了孩子的前途着想,你要支持她继续求学。”没想到他姐夫一摆手:“这是我们家的私事,不要你管。”高海麟据理力争,说得她姐夫低头不语了。但高海麟心里明白,她姐夫舍不得花钱让小姨子上学,也确有苦衷,这对夫妻收入都不高,自己还有两个孩子在读书。于是,第二天,他又找到舒小梅问,你姐夫同意你上学了吗?舒小梅又哭了。高海麟再次找上门去做她姐夫的思想工作,他说,我知道你家经济也不宽裕,但条件总会改善的,孩子上学的机会要是错过了,就可能把一辈子耽误了。舒小梅的姐夫终于被他说服了,如今,舒小梅也成了一位出色的教师。
2005年退休后,老俩口就住在兵团第4师64团永胜小区,而没有举家迁回上海。“有一次,我乘火车回上海探亲。邻座一位上海旅客听说我退休了,却不回上海,觉得很稀奇。她问我,新疆到底有啥吸引侬?我说,别的不说,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你住的小区里你认识几个邻居?楼上楼下对门的,你都认识吗?她说,真的不认识几个。我说,我住的兵团小区,可以说每栋每户都认识。我们64团,哪里都有我的学生。”他对记者说。
熟土难离。记者起先这么想,又觉得不尽然。对高海麟而言,留在兵团不仅是熟土难离而已。人们常说教师是“桃李满天下”,当了三十多年教师的他,如今生活在兵团,就如同生活在一片结满果子的林子里那么惬意。
“您的一生都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度过了,您怎么评价自己的一生?”临别时,记者问他。
“我觉得我这一生并不亏,”他乐呵呵地总结道,“你看我现在的住房多宽敞,我一个人的退休金一个月就有4000多,花不完。我对得起国家,国家也对得起我。真的。”他诚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