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价连续下跌,河北省部分奶农只能将鲜奶倒掉。CFP
“三聚氰胺”事件后,行唐县的养殖小区环境已今非昔比。
李强管理的牧场在奶业寒冬中仍然保持着盈利。 均本报记者 张小叶摄
文汇报记者 施嘉奇 张小叶
49岁的张国栓最近好烦恼,养了6年奶牛,他发现自己忽然踏进了“深水区”。
张国栓是河北省行唐县只里乡北高里村人。行唐县奶牛养殖业起步于上世纪80年代,但张国栓却直到2009年才入行。按照他的说法,入行是“顺势而为”。2008年,“三聚氰胺”事发,作为三鹿集团取奶地的行唐县被推上了风口浪尖。此后,在政府的号召下,张国栓加入了行唐乳业转型升级的大潮中:在2009年一年里,为了“消灭”散养模式,行唐县共建成了110个奶牛养殖小区,张国栓的小区就是其中之一。
自去年4月起,奶价一路下跌。到2015年开年,“倒奶”成为了新年热词。由于奶价下跌,不少奶农亲手将白花花的鲜奶倒入了下水道。这样的场景不免让人产生联想:上世纪30年代,美国农民将大量牛奶倾倒到密西西比河中的场景,出现在几代中国人的课本中。因此,发生在中国的“倒奶”事件不免让人格外紧张:中国奶业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本报记者日前来到河北乳业名县行唐县,调查“倒奶”事件的始末,探寻这一现象背后的原因。
养殖小区:“养牛可真赔钱”
转眼已是2015年2月了,奶价连续下跌了10个月,奶农有些扛不住了。
受国际奶价下跌的影响,从去年4月开始,国内生奶价格一路下滑。在行唐县,生奶价格从每公斤5.5元跌到每公斤3.2元,几乎已经跌破了每公斤牛奶的生产成本。
“现在养牛可真赔钱啊。”张国栓算了一笔账,饲料价格大约是每公斤1.5元,一头奶牛每天消耗36公斤-38公斤左右的草料,即日消耗饲料费54元-57元。奶牛日均产奶20公斤,现在的收奶价是每公斤3.2元,收入64元。这样算下来,每头牛每天只能赚7元-10元,加上人工、用药、自然淘汰等,养牛已经不挣钱了,“喂的好还能保本,喂差了就赔钱”。
那天上午,张国栓在寒风里巡视了一遍他的养殖小区。他的小区占地70亩,共有奶牛700多头,其中三分之一是他自己的,另三分之二是从散户那儿集中来的。国内养奶牛有散养、养殖小区、规模化牧场三个等级,“三聚氰胺”事件之后,为了保证奶源质量的安全,行唐县散养的奶牛在一年间全部进入小区饲养。
相比规模化牧场,奶牛养殖小区是一种较为松散的规模养殖的形式。以张国栓的旺源奶牛养殖专业合作社为例,农户将奶牛送到这里,集中喂养、防疫、挤奶,并缴纳一定的管理费。
奶牛们每天要被挤两次奶,早晨6点一次,下午4点一次。此时是上午,奶牛们有些从栏间探出头吃草,有些在沙子做的卧床上休息。牛栏干干净净,养了几百头大型牲畜,竟然没有什么异味。张国栓告诉记者:“现在我们对清粪的要求可高了,每两天必须清理一次。”
和2008年之前相比,行唐县的牧业养殖早已今非昔比,用当地人的话来说“现在最差的奶都比当年最好的奶质量要高”。测定生乳质量有几大标准,其中包括体细胞数、微生物、蛋白质、乳脂等,张国栓说:“即使是这里质量最差的牛奶,各项指标也远高于国家标准。”
这要归功于“三聚氰胺”事件后中国乳业的转型升级。51岁的奶农刘书英共有18头牛,均在旺源奶牛养殖专业合作社集中养殖。对比2008年前后的不同,她认为,首先是供应的饲料发生了变化,过去是农民自己打来的草,以玉米的叶子为主。现在的饲料包括从内蒙古购置的牧草、配上进口的苜蓿草和全株玉米,营养上去了,牛奶的产量和质量都有显著提高;其次是饲养环境大有改善,散养时代,牛棚狭窄、设施不全,奶牛休息时常常卧在粪堆上,现在这些现象都消失了。
“我的小区一直在升级改造,不然企业就会淘汰你。”张国栓说。2009年,他投资200万元建成了自己的养殖小区。此后,随着奶企对牛奶的收购标准不断提高,他已经前后追加了800万元的投资,改造养殖小区的环境,以提升产奶质量。
由于产奶质量不算太坏,张国栓的小区还能在这轮寒冬中勉力支撑,但当地已经有不少小区开始杀牛卖牛,甚至“关站大吉”了,那多发生在规模较小、环境较差的养殖小区中。由于奶企收购牛奶时以质量定价,因此,产奶质量越差的小区就越容易赔钱,“现在奶企对牛奶质量卡得相当严。牛得了乳腺炎,用抗生素了就得报告上去,从停药那天开始,还有一个礼拜的‘休药期’,那段时期的奶都不能交。送‘问题奶’那是自找麻烦,一旦被查出来就倒霉了,企业会停收你家小区的奶,我们叫‘停站’,现在这个形势天天收奶都有可能赔钱,谁受得了‘停站’?”张国栓说。
专业牧场:质量好奶价高
70岁的郭知梅养牛15年了,鼎盛时期他曾拥有40来头奶牛,在这轮跌价中杀的杀、卖的卖,现在还剩20头。“现在养奶牛是赔钱,但卖牛也赔钱,当时花一万七八千元买来的牛,卖出去不过一万二,但还是得卖。”郭知梅说,剩下的20头牛他还是喂着,想等等看奶价会不会重新升起来,他计划再撑一年,如果撑不住,就把剩下的奶牛也卖了。
而像张国栓这样的养殖小区负责人则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切的根源在于“结构变了”——中国奶业正经历着从传统农业到现代农业的生产方式的转型升级,生存的唯一法子是跟上变革。
在养殖小区的一面墙上,张国栓以大幅照片展示他的愿景:加大投资,将小区改造成规模化牧场。但这并非一条容易走的路:在2013年对养殖小区进行第一轮升级时,他已经背上了800多万元贷款,现在要投资还得背更多的贷款。
“我常说,现在改革进入了‘深水区’,趟过去或许能活,但待在原地或后退,都必死无疑。”他说。
这种信念的来源之一,是行唐县正在兴起的新养殖模式——规模化牧场。在奶价一路下跌的当下,这些牧场不仅没有亏本,反而一直在赚钱,在当地几乎成为传奇。
李强是“中鼎牧业”旗下牧场的场长之一。他生于1990年,身材高瘦、戴副眼镜,言行举止不像是与牲畜打交道的牧民,却像是大学生。李强自我介绍,他确实大学毕业没两年,去年3月,他加入“中鼎牧业”,成为公司在河北省试水规模化牧场的“开拓者”之一。
“当时奶价还没有下跌,过了几个月就开始跌了,但没有对我们造成任何影响。”李强说,牧场自建立以来一直是盈利的。
和养殖小区相比,牧场的养殖成本低,产奶质量却高。这里的饲料是公司统一从中粮采购的,进价就比养殖小区低了不少,还有营养师提供饲料配比的方案,以保证饲料提供的营养达到最大化。“我们这里的牛奶质量相当好,乳脂区间和蛋白区间都很高;但饲料消耗却比小区要少,这是因为我们不浪费饲料。”李强说。在他的牧场,单头牛的每日喂养成本在39元-42元,每公斤的收奶价稳定在4.2元。
牧场的生产方式是现代化的。除了场长,这里的岗位标配还包括专业的繁育员、数据员和兽医。数据员每天都会在栏间观察、记录、梳理奶牛的各项生理数据,由此便能进行更科学的喂养和繁育。此外,牧场还配有卧床、水空调、电加热的水槽、自动撒料车等硬件。每一个小细节都大有讲究,比如添置电热水槽,是因为牛会对冷水产生应激反应,导致产奶量下降。而被加热到12℃-15℃后的饮用水,对奶牛产奶是最有利的。
这片牧场的前身是个小型的养殖小区,转型为牧区后,规模也仅有张国栓的三分之一。建立之初,牧业公司先与养殖小区负责人和农户谈判,以每头牛每年2000元的价格承包奶牛。但谈判进行得并不顺利,他们没法取得所有农户的信任,尤其是自己养牛养得不错的。于是,几轮交涉后,一部分农户将奶牛牵走送往别的养殖小区,剩下的便成为了牧场里的第一批牛。
“可想而知,最初接手时,那些奶牛的单产质量都平平。”李强说。然而,经过科学化的养殖,没多久,牛奶的质量就直线上升。刚接手时,一头奶牛的单产达到18公斤就算高产了;现在,在牧场的220头泌乳牛中,超过一半日产超过了35公斤,还有18头超过了45公斤。剩下的奶牛里,也几乎都超过了20公斤。
据此推算,即使在奶业寒冬中,李强的标准牧场每月盈利依然能够达到几十万元。
标准牧场:产业升级势在必行
张国栓说,奶农要熬过这轮冬天,最好的办法是政府赶紧出手,比如制定生乳收购的保护价格。
事实上,政府对这一轮的乳业困境也相当重视。上月7日,农业部下发《关于协调处理卖奶难稳定奶业生产的紧急通知》,要求各级地方农牧部门全力以赴协调处理“卖奶难”的问题。河北省奶业协会秘书长袁运生告诉记者,在倒奶危机初现端倪时,协会就联合相关部门发出预警通告,并约谈当地奶企的负责人,要求企业在此轮寒冬中承担起更多的社会责任。比如,将富余的生鲜乳加工成奶粉等保质期较长的产品,进入库存,解决奶农的燃眉之急。
但强制企业收奶,又将奶农的压力转嫁给了企业。这轮奶价下跌是源于供过于求,企业收奶已是亏本,再加工销售,亏得更多。有媒体报道,今年1月20日,陕西省飞鹤关山乳业有限公司在政府协调下,低价接手340余户奶农的奶,而后却将收来的8吨多牛奶全部倒入了污水处理站。袁运生在走访河北省乳企的时候也发现,有的企业每天富余的生乳多达数百吨,库存压力相当大。在这个情形下,奶企能够收的奶也极其有限。
更多时候,奶农只能想办法自救。在行唐乡村间,常有奶农提着一桶桶鲜奶,以每公斤5元-6元的价格直接向村民兜售,很快被一抢而空。但周边村民的购买力毕竟有限,奶农通过这种方式每天最多只能卖出四五十公斤鲜奶,剩下的只好喂小牛或是倒掉。
“从‘奶荒’到‘奶剩’,看似是市场供需波动导致的周期性事件,实质反映了我们产业发展模式和水平的落后。”袁运生说,“在我国,乳品企业对生乳的质量要求提高了,但我们前端的奶牛养殖整体水平还跟不上要求,包括在国际市场上竞争力低下。在河北,养殖小区的模式仍占到70%,由于奶牛养殖小区自身的模式和特点,决定了科学的、先进的奶牛养殖技术很难在这里推广。因此,我们下一步就要大力提高奶牛养殖水平,推动养殖小区转型为标准牧场。”
要将自己的养殖小区升级为牧场,张国栓预计前期的投资总额高达四五百万元,其中购买新的挤奶机器就要260万元。但这个2009年才入行的养殖小区经营者,愁苦的不仅仅是资金,还有如何提高奶牛饲养的技术。他的奶牛单产很难突破25公斤,质量也不如规模化牧场,收奶价一直上不去。他想请个技术指导,但听说这类技术人员的薪水很高,又望而却步了。
而李强认为,奶牛养殖技术已经很成熟了,只要根据技术指导一步步做,即使新手也能养好奶牛。他本人不是养殖专业出身,牧场里的技术人员也都是当地找来的农户,“你要信任他们,给他们充分的指导和发挥空间,那些人会一步步成长起来的”。他的自信来源于母公司“中鼎牧业”给予的强大技术支持,这也是规模化牧场与“各自为战”的养殖小区的根本不同。
唯一迷茫的是刘书英和郭知梅。未来,在向规模化牧场转型的大潮中,他们的身影或许将很快退出我国养殖业的历史舞台。“如果把牛都卖给了牧场,那我们干什么呢?”刘书英惘然道,“大概只能出去打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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