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后,“一江”们和20军后辈在一江山岛203主峰举起象征理想和胜利的红旗。 本报记者 郭一江摄
登陆艇(船)编队航行,空中有歼击机掩护。
60年前一场海战,也许已被许多人遗忘,但是他们忘不了。
毛一江、孙一江、平一江、方一江、张一江、李一江——他们的父亲都是那场海战一线主攻部队的指战员,刚刚出生的他们因此被取名为“一江”。
忘不了这段往事的,还有当年参加过海战,至今健在的陆海空军老战士。当然,也包括海峡对面的国民党官兵及其后代。
那就是震惊中外的一江山岛战役。
1955年1月18日,我人民解放军陆海空三军首次联合作战,一举攻占了被国民党军盘踞的一江山岛,进而收复大陈岛等浙东沿海全部岛屿。
整整60年过去了。昨天,记者应邀随当年解放一江山岛的主攻部队——20军60师健在的老战士,以及那些取名“一江”的20军后代们一起登上一江山岛,重返当年的战场。
红旗飘扬
交通艇破浪前行,艇舷激起片片浪花。近了,越来越近了,这座与他们生命紧紧相连的一江山岛。
“当年父亲率领突击营第一批登陆一江山岛时,乘坐的是登陆艇。”毛一江对记者说。他的父亲毛张苗是20军60师178团副团长,他率该团2营,担任攻占一江山岛主峰203高地的任务。
“当年140多艘登陆艇(船)编队航行,浩浩荡荡、乘风破浪,非常壮观。登陆艇编队前方有护卫舰护航,空中有歼击机掩护,这是我陆海空军首次三军联合作战,张爱萍是三军前线总指挥。空中打击和岸炮轰炸从早上8点就正式开始,而父亲的登陆艇编队于中午12点53分从头门山锚地出发——是迎着炮火从登陆点强攻上去的!”毛一江说。
前方出现了乐清礁,它是2营强攻的第一登陆点,这里离敌司令部最近。望着礁石凸凹的滩头和倾斜角将近70度的海岸,很难想象当年2营官兵在猛烈的炮火中,是怎样强攻登陆的。
在原计划中,在登陆艇离岸2公里时,重武器开始开火。但营长孙涌发现,由于我军火炮的压制,敌人的火力点还没暴露,就果断下令“重机枪不要开火”。5连的4艘登陆艇到了离岸300米处才开火,一下子就压制住了敌人的火力,战士们乘胜冲出登陆艇大门,成功抢滩。相形之下,6连因为开火早了,重机枪弹药消耗太多,到了登陆点后没能有效压制敌人火力,加上登陆点偏差,指导员也牺牲了。孙涌的儿子孙一江说,后来父亲每提起那段历史,就显得心情沉重。
在一江山岛战役中,5连进展迅速。毛一江说,他的父亲毛张苗刚到第一战壕安下指挥所,就看到孙涌营长率5连进攻到了瞭望村小高地,203高地已遥遥在望。毛张苗立即下了“暂停进攻”的命令,原想等6连和7连汇合后,组织好火力,再对203高地发动总攻。不料孙涌这下急了,他怕停下来会贻误战机,加上5连求胜心切,生怕别的部队先占山顶,立即派人下山说明情况。
这时毛张苗立即叫教导员平涛把一面红旗送上去给5连,这面红旗是头一晚团政委在出征誓师大会上,代表前线总指挥张爱萍授予2营的。上级规定,哪个部队先攻上203高地,红旗就给哪个部队。
“父亲刚把红旗送上去,孙涌营长就一把抢了过去,随后把组织火力掩护的任务交给我父亲。”平涛的儿子平一江说。
5连一直是一支英雄的连队。抗美援朝第5次战役时,在连长毛张苗的率领下,这支“尖刀连”大胆穿插,直捣汉城附近的五马寺敌军指挥所,打乱了敌军部署,荣立集体一等功。
登上一江山岛,沿着崎岖的山路,我们终于到了203高地主峰。
对一江山岛红色旅游的开发正在进行。昨天,一江山岛战役遗址资料馆一期工程揭幕,通往主峰203高地的山路已经建成。一岁一枯荣,正值枯季,路边的树、山顶的草均已枯黄。山石虽经海潮雨雾侵蚀后呈黑褐色,却依然坚硬。
站在山顶,迎着寒风,60年前“红旗插上一江山岛”场景仿佛又浮现在眼前。
“同志们冲啊!”孙涌营长大声喊道,向203主峰前进。
5连官兵见到红旗都欢呼起来。他们深知,红旗到哪,哪里就是胜利。战士们向红旗聚拢,后续的6连和7连也快速跟进。可是,敌人各个碉堡的火力也被吸引了过来。
刚过瞭望村山顶,孙营长手中的红旗就被5连战士抢了过去——越往上敌人火力越猛,战士们绝不能让营长扛旗。
只见一个旗手倒下,另一个战士又把红旗扛起来。5连通讯员陈寿南个子小,很灵活,一会前进、一会卧倒,红旗始终不倒。在后续火力的支援下,红旗终于插上203高地——一江山岛的最高峰。
这时距离2营登陆仅过了45分钟。
在203高地,“一江”们环顾全岛,感慨万千。父辈虽已逝去,但他们的眼前还浮现着先辈高举红旗、冒着炮火前进的身影。
有人取出一面红旗,轻轻展开,老战士和他们的后辈一起久久地望着这面飘扬的红旗。
父辈爱情
毛一江是一江山岛解放后第二个月出生的。他说,由于战前保密,快临产的母亲已经好久没有得到父亲的消息了。当英雄的父亲带着胜利的喜悦归来时,孩子诞生了。“头胎,又是男孩。父亲太高兴了,把这场刚刚解放的岛屿名字赋予了我。”毛一江说。
方一江的父亲方明是20军60师政治部青年科长,战前一直率师工作组与主攻南一江山岛的突击营2营5连官兵同吃、同住、同训练达150多天。那会儿,方明怀孕的妻子刚刚转业到临海县工作,儿子是一江山岛战斗打响前几天出生的。一直到战斗胜利结束,他才见到妻子和刚刚出生的儿子。在战友们的“起哄”中,他为儿子起名“一江”,纪念刚刚取得的胜利。
平一江的父亲平涛,是60师主攻203高地突击营2营教导员。他是在一江山岛战斗打响前3天结婚的,平一江于这年年底出生,父母亲不忘这场战斗,依然把胜利的名字赋予了他。
“父亲常说‘新婚爱妻为我壮行’。”平一江说,“我父母这段婚姻的浪漫传奇一直是60师的美谈。”
20军60师是1952年底从朝鲜前线凯旋的,入朝前一直驻守上海郊区。回国后,本该解决战士们长期“积压”的个人婚姻问题。然而,身上的硝烟还没洗净,一道命令,又将这支英雄的部队拉到浙东沿海前线。此后整整两年,战士们都在进行攻岛训练。随着朝鲜和平协定的签订,毛主席又将“解放台湾,统一祖国”提上议事日程。张爱萍亲自点将,将海岛攻坚任务交给了60师——这支诞生于浙东的老部队。
备战训练在进行,但实际问题还要解决。
那会儿,战斗英雄“吃得开”。毛张苗经常到机关、工厂、大学作报告,天南地北地跑,演绎了一出“英雄追美女、美女爱英雄”的喜剧。毛一江的母亲是杭州的美女大学生,在团省委工作。“父亲跟志愿军英模报告团到浙江作巡回报告时,就是母亲接待的。回到朝鲜前线后,父亲利用战斗间隙给母亲写信。就这样,等20军从朝鲜凯旋后,他们就结婚了。当时,母亲是20军军嫂中唯一的大学生。”毛一江说。
孙涌还是副营长时,教导员给他介绍了一个叫王彬的女孩,还在念书。孙涌的母亲还专程来驻地看了那女孩,很满意。两人刚确定了关系,孙涌就到军教导团学习,归来就当了营长。1954年底,结婚报告刚批下来就要打仗了,不能对外通信。王彬还以为孙涌当了大官,“反悔了”,就跑到在上海的老人家中“诉苦”,这才得知老人也没有收到过信。直到一江山岛解放,他们才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中听到“孙涌”的名字。其时,老人还不敢相信这个“孙涌”就是自己的儿子,但王彬坚信就是他。打完仗,他们就结婚了。这年孙涌29岁。
在平一江保留着的回忆录里,他的父亲这样写道:
“我当时29岁了。在我内心,对象是早已酝酿好了。她就是师文工队的柴毓璋。她是萧山人,生长在上海,小我11岁,在师文工队是出头人物。”
然而他把心中想法透露出来后,战友们直摇头:“你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因为师文工队是机关的“世袭领地”,那些女孩起码都要找团级干部。
平一江说:“可我父亲就是不甘心。他认识我妈是在朝鲜前线,那会儿师文工队经常下连队演出,父亲是营副教导员,文工队的演出、生活安排都是父亲出面的,母亲是演出组长,和父亲联系最多。大家都是年轻人,时间长了,自然产生好感。但那会儿战斗还紧张,父亲一直把感情埋在心底。”
从朝鲜回国后,平涛实在忍不住,给小柴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不敢多说,只是一般问候,末了提了一句:欢迎到黄岩来玩。
信寄出后,平涛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想不到第3天就收到回信了。他激动地拿出信来让大家参谋,毛张苗当时就说:“有希望、有可能。”平涛的回信一下子写了几大张,小柴也很快就到黄岩来了。到第3封信,两人的关系就正式确定下来了。
那会儿部队海训很紧张,2营又是突击营。虽然在战友们的催促下,平涛和爱人在乐清办了结婚登记手续,但一直没举办婚礼。
直到1955年1月15日,大家都以为今年春节前不会打仗了。平涛夫妇这才买了些肉、鱼,请战友们吃了饭,把两人的背包一合就算结婚了。没有蜜月休假,没有两家长辈出席,更没有婚纱彩车,甚至连新被子都没有,但有情人终于走到了一起。这年平涛已经32岁了。
没想到1月17日,婚后第3天,突然收到通知,要打仗了。尽管早有思想准备,平涛还是怕妻子接受不了。但妻子坦然说:“放心去吧,你走了我也回到演出队去,你在前方打胜仗,我在后方支援你们。我等着你胜利回来。”
平涛后来说:“一江山岛战役的影响是巨大的,这是我参加革命以来的最后一仗,也是我与小柴新婚别后最有意义的一仗。经过战斗的洗礼,我们的爱情更加深厚纯净了!”
说起父辈的爱情故事,如今已是花甲之年的“一江们”仍然唏嘘不已。“一江们”几乎全都当过兵,接过父辈的枪,像父辈一样为祖国奉献了青春。
新的“一江”
在这场震惊中外的海战中,人民解放军共牺牲了454名官兵,如今他们全都安葬在台州一江山岛烈士陵园。
国民党守军阵亡519人,包括一江山岛守军司令王生明。
他们的后代同样不能忘怀。
在海峡的那一边,有一位名叫王应文的老人。73岁的他保留着一张照片:一家三口的全家福。拍下这张照片后12天,也就是1955年1月7日,13岁的王应文冒着大雨将父亲送到码头,而他的父亲再也没回来。这张照片成了他永久的纪念。
他的父亲就是王生明。
王应文说,在解放军攻占一江山岛后,眼看包围圈越来越小,父亲自己拉响了手榴弹。
据毛张苗的回忆录:“后来据俘虏说,我2营向主峰冲击时,王生明还出来拉预备队实施反击,但一出碉堡就被炸伤了一条腿,敌预备队也在我军炮火的压制下无法动弹,他吓得又缩回碉堡里。这次战斗中,不少碉堡都经过火焰喷射和炸药爆破,所以弄不清王生明死在哪个碉堡里。”
两岸开放后,心中一直不能放下的王应文终于登上了一江山岛,了却了现场祭奠父亲亡灵的遗憾。他说:“虽然尚未做到一笑泯恩仇,但我感到了大陆的善意。”对他父亲的用词,也从原来的“击毙”改成了“阵亡”,王应文说:“这是实事求是的表现”。
他认为,两岸都应为和平共同努力。后来,王应文一生都致力于呼吁将每年的1月20日(一江山岛解放两天后,国民党军全线撤离大陈岛的日子)定为“两岸和平日”。2009年10月,张爱萍将军之子张翔在北京与王应文共话祖国和平统一。
今天,台湾许多地方也还有叫“一江”的村子、公园、小区和路名,但知道那场海战的人却不多了,知道王生明的更不多了。据说,在高雄原来有一条用他名字命名的“生明路”,如今也被改叫“凤顶路”了。
60师180团炮营副营长吴沛和是一江山岛登陆战中,我军牺牲的最高指挥员。年仅36岁。他的女儿是在开战前一天出生的。
1952年5月,吴沛和远在朝鲜前线,为纪念父亲60寿辰,在防空洞中写下祝寿诗:“投身革命八年零,对面未见父母亲。千山万水路途远,只好书信表衷心。胞弟吾妻代拜寿,祝贺父亲六十辰。”
1952年11月,吴沛和从朝鲜胜利归来,驻守浙江。他叫妻子去见面,人们担心他当了军官,又是“最可爱的人”,会不要他没有文化的妻子了。但是他对妻子很好,还买了人参让她带给父母亲。妻子第二次去探亲,他还说打完仗后就教她识字,没想到这是最后一次相聚。
后来,吴沛和的弟弟和十多位战友整理出版了“解放一江山岛丛书”,受到张爱萍将军接见和赞扬。孩子也从书中看到了英勇的父亲。
其实,解放一江山岛战役从1954年就开始了:海军攻占东矶列岛,扫清一江山岛外围守军;空军争夺浙东沿海制空权,保障海战夺岛顺利进行。在这期间,我军还牺牲了一位高级指挥员。他叫高一心,是华东海军舟山基地战舰大队政委。
在上海宝山的一个小区公寓里,记者见到了一位叫高纪心的海军退休军官。她也同样保留着一张全家福,照片中有她的父母、哥哥和姐姐,却没有她。高纪心是在父亲高一心牺牲后4个月才出生的,母亲给她起名“高纪心”,纪念她的父亲。
1954年5月18日,在我军解放东矶列岛后,“瑞金舰”在锚地补给,被国民党十余架飞机攻击,在击落一架敌机、击伤多架敌机后,“瑞金舰”中弹沉没,高一心不幸牺牲。他是我海军建立60多年来,在海战中牺牲的最高指挥员,也是整个一江山岛战役中牺牲的我军最高指挥员。
那会儿,我海军航空兵刚刚从朝鲜前线撤回浙东沿海,制空权还没完全掌握,因此付出了巨大牺牲。几个月后,人民海军的秘密武器——最先进的鱼雷快艇被调到前线,一举击沉当时国民党海军最大的“太平舰”,报了“瑞金舰”之仇,空军还夺回了制空权,威震海疆。
为了父亲的遗志,高纪心和哥哥都穿上了海军装,她在东海前线三都港一待就是六七年,直到孩子到了上学年龄才调回上海。在军队,她多次立功受奖。她的哥哥高晓星,后来成为海军指挥学院副教授,撰写了《世界海战传奇》、《怒海狂飚》、《海军兵器》等专著,编撰了《陈绍宽文集》,与人合作撰写了《近代中国海军》、《中国古代海军史》、《民国海军的兴衰》、《民国空军的航迹》等十多本书。
高纪心觉得,最能告慰父亲的是她的儿子马威。他从小在军港长大,毕业于市重点高中,但高考志愿只填写了“海军大连舰艇学院”。为此老师还找到家长说,以马威的成绩,不填复旦交大等名校太可惜。在被称为“海军舰长摇篮”的大连舰艇学院,马威本硕连读,7年后以优异成绩毕业,如今已成长为海军导弹护卫舰副舰长、大队副参谋长,驾驶战舰巡航台海、南沙、西沙,出入西太平洋。
记者见到了这位年轻的、以现代知识武装起来的新一代海军军官,他刚刚从澳大利亚国防学院毕业归来。相信有一天,他的身影会出现在新型的航空母舰上。
后记
记者也是解放一江山岛半个月后出生的,也叫“一江”。
记者出生于远在千里之外的川南。父亲随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南下后,在川南剿匪。那会儿,“红旗插上一江山岛”的捷报传遍各地,鼓舞了全国人民正高涨的建设热情,他为我取名“一江”,显然是受此影响。
1971年初,我顺长江东下,成为一名海军战士。
我走近过一江山岛两次。
1978年,我当了航海长,随登陆舰航海实习。锚泊大陈岛外时,战友告诉我,里面就是一江山岛。那晚,我登上高高的舰桥,久久凝望西北方向的那个小岛。
1990年代末,我已进了报社。有一回发表照片时,因为一个版面上有我们三张照片,编辑建议其中的一张照片署个笔名。正在犯难,妻子说:“就署‘山岛’吧!”其中就暗合了“一江山岛”。
感谢刘石安,是这位曾参加过抗美援朝、解放一江山岛的20军老战士,及毛战海等60师后代的盛情邀请,让记者在60年后的今天,终于登上一江山岛,走近“一江”和他们的父辈,与他们一起举起了那面象征理想和胜利的红旗。
文汇报记者 郭一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