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年之后,冯丽丽还能清楚地记得那个晚上。
那一天,丈夫出差,她到城里处理事情,8岁的女儿生病,独自一人留在乡下家中。冯丽丽从北京城里赶回家时,已是晚上9点半。她拍着紧闭的大门,喊着女儿的小名“天天”。
女儿开了门。走进屋里,冯丽丽发现,蚊帐已经放下,被子铺好了,甚至连尿盆也“到位”。“妈妈,我以为你明天才回来呢,我可伤心了。”女儿说,她已准备独自睡觉。
天天还告诉妈妈,这一天,她吃了3次药,放了两次羊,喂了兔子和狗,天黑前赶鸡鸭入窝,并给妈妈准备了馒头、小米粥和炒菜花。
冯丽丽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相反,女儿却很平静。
“她身上所发生的一切变化,都让我吃惊。”冯丽丽说。
而此前两个月,他们一家住在北京城里,女儿是一个“问题儿童”。那时,她胆小,晚上经常做噩梦,不敢上学。用尽一切办法后,冯丽丽夫妇决定“下乡养儿”。
小小的身体、大大的脑袋,这是很多城市孩子的形象
冯丽丽最早发现女儿的“问题”,是在2007年。
这一年秋天,天天该上小学了。开学的第一个早晨,夫妻俩将女儿送到教室门口。一路上,女儿都高高兴兴,但放学后,她的情绪发生了很大变化。
“天天一直说不敢上学。”如今冯丽丽坐在一家咖啡馆里回忆道。
夫妻二人费了半天工夫,大概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原来,女儿不习惯小学“有规矩”的生活。比如,老师要学生不能剩饭,上课不能东张西望等,否则就要被惩罚。天天接受不了。
好说歹说,冯丽丽鼓励女儿连续上了10多天学。但每天早晨起床后,女儿都重复同样的话:“我应该上学,我想上学,可我不敢上学。”
大约半月后一个早晨,当冯丽丽和女儿敲开教室门时,正在讲话的任课老师一把将天天拽进教室,嘴里嘟囔着说“打断了讲话”。冯丽丽急忙阻止,哭着对老师说:“你不要拽了,我们不上学了。”随即,她为女儿办理了退学手续,母女俩抱头痛哭。
“我没想到,女儿一下子成了‘问题儿童’。”冯丽丽抽泣道,“从那以后,女儿就经常对我说‘妈妈,我好失败’。”
为帮助女儿“恢复正常”,这对夫妇开始参加各种关于“问题儿童”的交流活动。走进这个圈子,他们才发现,像天天这样对上学有恐惧感的儿童并不少。他们还碰到过一些被定义为“多动症”、“厌学症”、“孤独症”儿童的家长,相互间打探各种“灵丹妙药”。
这些交流活动,加剧了冯丽丽夫妇的焦虑。“孩子真有问题吧?”两人常产生这样的疑问。
冯丽丽发现,自女儿退学后,“症状”加剧,晚上常常做噩梦。到了后来,女儿晚上都不敢睡觉,以至于“黑白颠倒”。这位母亲还留意到,原本爱说话的女儿变得“敏感脆弱”,一旦让她做什么事,女儿总是退缩。
他们打听到银川有一所儿童特色教育学校,就双双辞职,带着女儿去上学。但3个月后,女儿仍然每天说“不敢上学”。银川求学失败后,一家三口商量,干脆边走边玩。就这样,他们白天走路游玩,傍晚时拦车到附近大一点的地方住下,一个月后才回到北京。
回京后,他们继续陪着孩子出入博物馆、公园等地,想“培养孩子的胆量”。然而效果似乎并不好。如此一年多,女儿只要一看到上下学的同龄人,就会将“我好失败”的口头禅挂在嘴边,情绪随之低落。再后来,她甚至都不愿意出门。
“同龄的孩子都在上学,天天害怕别人问自己为什么不上学,就不愿意和伙伴们玩。”回忆起这一幕幕,冯丽丽忍不住掉眼泪。她甚至在讲述之前,就从包里掏出一包纸巾。聊完,她也用完了纸巾。
在一次关于儿童教育的交流活动中,天天的爸爸认识了从事儿童教育的老师乔艳坤。乔艳坤在听他讲述完女儿的“问题”后,给天天开出了“药方”:到乡下去生活。
“9岁前,孩子的自我意识尚未形成,他们属于环境,改变成长环境可以很快使他们恢复生机。”乔艳坤对冯丽丽夫妇解释道。
这个提议打动了冯丽丽夫妇。
2009年3月初,乔艳坤表示可以在乡下照顾天天一段时间。冯丽丽夫妇同意了。乔艳坤为此专程到天天家拜访了一次。
这个“问题儿童”的家在北京东大桥附近。这是一个非常繁华的地方,著名的秀水街、许多高档商场都在附近。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乔艳坤感觉“就像站在深井里”,产生“无聊和烦躁”。她戏称,天天一家住在水泥建筑的一个小格子中。
天天家里,有电脑电视,有各种玩具和书,是一个“很有品味的现代家庭”。不过乔艳坤看到的却是“灰蒙蒙的”,找不到“任何活生生的东西”。
当一个黑黑瘦瘦、戴着厚厚镜片的小女孩出现在这名儿童教育老师面前时,她仿佛看到“一只受惊吓的小鹿”,满是疑惑,随时准备逃走。父母向女儿说话时,“谨慎而小心翼翼”,好像告诉她,“她是一个易碎的花瓶,口气大一点,就把她吹破了”。
“我初步判断,天天就像一台电脑,软件版本高,硬件配置不足。”乔艳坤回忆说,“用一幅漫画表现,就是小小的身体、大大的脑袋。这是很多城市孩子的形象。”
孩子生活能力越强,自信心就会越强,将来驾驭环境的能力也越强
接受乔艳坤的建议后,天天的爸爸专程跑了一趟她住的地方,在首都第三航站楼附近。周边开阔,有成片的庄稼地和树林。当天他就在附近的村子租了房。
2009年3月初的一天,以写作和校对谋生的爸爸发动起家里的电动三轮车,载着妻子和女儿朝村子出发。一路上,尽管三轮车多次爆胎,但3人充满了期待。每当看到牛羊等动物,天天就会发出开心的欢笑。
“女儿从小就在农村的姥姥家生活过,对农村不陌生。可那一次还是非常开心。”回忆起女儿快乐的往事,平日眉头常紧锁的妈妈也笑了。
到地方后,天已经黑了,整个村子很安静。他们匆匆收拾一下就躺下休息。平日的“夜猫子”天天,出乎意料地早早入睡。第二天一大早,天天就催促爸爸妈妈起床,到外面看一看。冯丽丽看着在空地上奔跑的女儿,有种莫名的感慨。
连续几天上午,乔艳坤都出现在这家。通过观察,她向冯丽丽夫妇提出了第一个方案:让天天做饭,培养生活能力。
“能行吗?”冯丽丽不解。
“没问题!”乔艳坤回答道。
这位长年从事儿童教育的老师有其理论基础:“孩子生活能力越强,自信心就会越强,将来驾驭环境的能力也越强。”而做饭,是培养生活能力最有效的方式之一。
除此之外,乔艳坤还有更有说服力的理由。那次乔艳坤到城里看望天天,午饭时间到了,冯丽丽让女儿决定吃饭的地方。最终天天选择了必胜客,但她点的那份餐,只吃了一点点。
吃饭过程中,餐具掉到地上,她不主动去捡,而是指使妈妈帮忙,“说话语气很冲”。
自然,这个方案遭到天天的反对。她每天都对妈妈说“不要帮助乔老师”。乔艳坤并不强硬坚持,但从一开始,她就有意识地设计,让天天参与到做饭的环节中。
一天中午,冯丽丽想吃鸡翅,大家分头行动。乔艳坤几次邀请天天帮忙,都被她拒绝。
食材准备好后,乔艳坤对大家说,她要用房东家烧柴的大灶做饭。这一提议引起了天天的兴趣。她守在乔艳坤边上,看她生火。“我想天天从来没有生过火,新奇的事物,也许能吸引她。”乔艳坤回忆道。
小女孩看乔艳坤将柴掰成一段一段,分成粗细两堆。火生起来后,天天主动要求:“我来加柴吧。”
那天吃到自己烧火做的饭,天天开心了好一阵。她对大家说:“我喜欢生火,火旁边好暖和。”
其后一连几天,乔艳坤中午帮着冯丽丽做饭时,都会叫天天帮忙。天天不答应,她也不坚持,就做一些能引起天天兴趣的事情。有时天天帮忙后,她也适当夸奖几句。
一次做鸡蛋西红柿面,乔艳坤直接问天天:“你要洗西红柿还是要打鸡蛋?”天天毫不犹豫选择了打鸡蛋。
此后几天,乔艳坤又诱导天天独自去菜市场买菜、买豆腐。她还鼓励天天动手包包子。当房东大妈对天天包的包子赞不绝口时,天天做饭的兴趣更浓了。而此时的乔艳坤,由主力变为帮忙者。做饭的时候,天天甚至会说,“乔老师,你帮我的忙吧。”
“那时候,天天经常说,妈妈我会做这个了,我会做那个了。我觉得她的自信心回来了。”冯丽丽回忆。
乔艳坤告诉冯丽丽:“孩子的自信不是夸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孩子通过自己的感受来思考,做出决定,去行动,最后得到结果。通过这样一次次过程,自信就会慢慢生长出来。”
有一天中午,乔艳坤没有出现在天天家。而冯丽丽当时正忙,天天就主动提出:“妈妈,中午我来做饭。”
这个8岁的女孩给妈妈做了米饭、炒了菠菜,那一天,距离全家下乡不到一个月。
动物是活生生的,能让孩子感受到自己的生命
房东大妈家有一条黑狗,平时就养在天天家住的院子里。起初,大家都没注意到这个生命的存在。当有人来的时候,黑狗就躲在角落不出声。即使给它扔下一块骨头,它也不敢出来吃。
这条瘦小、无精打采的黑狗当时的状态,颇像下乡之前的天天——她就躲在高楼大厦之间,不愿意和人打交道。
天天想和黑狗玩,但黑狗不理她。乔艳坤告诉她:“天天,动物是有灵性的,它们什么都懂。从现在起,你每天和它说‘我喜欢你’,喂它好吃的,它就会好起来。”
第二天一早,天天起床后就对妈妈说:“我去跟黑狗说话。”她到狗窝前蹲下说:“大黑狗,我叫天天,我是你的新主人。我很喜欢你,你放心吧,我们会对你很好的。”
一连几天,天天每天早晨如此。起初冯丽丽担心黑狗伤害天天,总会陪着她。“乔老师说了,我对它好,它就对我好。”女儿对妈妈说,“它不会伤害我。”妈妈看黑狗的状态,也就放心下来。
终于有一天,天天把骨头扔到院子里,黑狗从角落走了出来。天天小心翼翼地走到黑狗前面,蹲下身,抚摸它的头。黑狗温顺地伸出舌头,舔天天的小手。她叫它“大黑”。
“天天甭提有多高兴了。”乔艳坤回忆。她觉得自己又给天天种下了一颗爱的种子,因为“小动物最能率直而强烈地表达爱”,“养小动物能让孩子感受到世界的爱”。而第一颗爱的种子,就是爱生活,爱爸爸妈妈。天天每天做饭就是最好的表现。
天天出门的时候,经常带着“大黑”。一开始,这条黑狗一走出院门,就往回缩。天天就抱着它走。很快,大黑狗就能跟着天天撒欢儿了。这条黑狗,成为天天一个重要的伙伴。当房东大妈将黑狗要回去的时候,天天为此伤心了好长时间。
房东大妈买了兔子,送给天天两只。她就开始每天喂兔子,后来还养了小鸡和小鸭。照顾这些小动物,成为天天的日常“工作”。每天,她都会端一大盆水,让小鸭子在盆中游泳。她还和爸爸一起,在院外给小鸡小鸭子搭了一个可以自由奔跑的棚子。每天天黑,她都要帮着将它们赶回窝。有小鸡小鸭死掉后,她和爸爸一起,把它们埋掉。
就在照顾这些小动物的过程中,冯丽丽发现女儿发生了很大变化。这孩子不再像以前那样对外界的事物漠不关心。
对待自己的妈妈,小天天也不像以前那样“冲”了。每天到中午,她都会主动问妈妈想吃什么饭。得到妈妈的吩咐后,她就自己准备食材,给妈妈做饭。几个月内,冯丽丽几乎每天中午,吃到8岁女儿做的饭。
这让冯丽丽不敢想象。几个月前,她变着法子满足女儿的要求,但天天还是不满足。
冯丽丽曾问乔艳坤为什么。乔艳坤答复道:“动物是活生生的,能让孩子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天天一步步将大黑培养成一条勇敢的狗,将别的小动物照顾好,她能够在这个过程感受到一种力量。”
搬到乡下一个月后,一天早晨醒来,天天对妈妈说:“妈妈,我做噩梦了。不过我不想告诉你。”稍后,她又说:“刚做梦的时候很害怕,现在不觉得怕了。”
教育就是要把孩子心灵深处的生命力引导出来
一天散步的时候,天天看到羊群,就缠着爸爸妈妈给她买一只小羊。在征得乔艳坤同意后,天天拥有了自己人生中第一只小羊。天天给它起名“小山”。
在买羊之前,爸爸妈妈和女儿约定好,日常放羊由天天负责,并且还要清扫羊圈。
自此,天天的生活中又多了一项工作。
“早晨起来,她要喂狗喂兔子,还要喂小鸡小鸭。上午她要放羊,中午要做饭,有时还要洗衣服。下午又得去放羊。”冯丽丽笑着说,“小小年纪,做的活真不少。”
她和丈夫讨论过,天天能做到这些,他们已经非常满足了。但是,乔艳坤并不局限于此。她不断地给天天加工作量。比如做饭的时候,让她收拾干净灶台等。这常常引起天天的不满。小女孩很明确地表达过,她“不喜欢乔老师”。
为此,冯丽丽向乔艳坤提出自己的担忧:“会不会让孩子觉得负担太重?”
“要相信孩子的能力,天天完全能做到。让她多做点事要比少做点事好。就像一辆车,能装50吨,你只让它装5吨,它的能力得不到锻炼,那是浪费。”乔艳坤向冯丽丽解释道。
六一儿童节那天,房东家的小孩和村里几个玩伴,喊天天出去玩。可天天告诉他们,她还要放羊,要么和她一块去放羊,要么等她放完羊一块儿玩。
天天心里其实挺想玩。她就央求妈妈,能不能替自己放一天羊。
心软的妈妈同意了。
这件事情被乔艳坤知道后,有点责怪冯丽丽:“你怎么能随便替她的工作?”
冯丽丽说出一大堆理由,包括孩子的天性就是玩,或者天天已经很累了,应该在孩子的节日放一天假。
“羊是天天要买的,应该由她来照顾。而且从小到大照顾一只动物,这种持久的照顾无论是对意志力,还是感受力,好处都是非常大的。”乔艳坤说,“你们现在急于为孩子着想,提前扫除孩子的障碍,这种思路还是一种‘你不必负责’的思路,这样天天会无力承担任务。”
对乔艳坤的理论,冯丽丽接受不了。不过在以后,她和女儿实行换工。每个周末,天天可以玩耍,前提就是要帮妈妈洗衣服。
对这个要求,天天倒没什么意见。她似乎已经习惯这位“坏老师”给她营造的真实环境。
在放羊的过程中,天天对各种植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央求爸爸,进城的时候给她买一本关于野生植物的书。让冯丽丽想不到的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女儿就读完了这本书。每次冯丽丽和女儿一块儿出门的时候,女儿总能给她讲出各种野生植物的名字。有一次,女儿甚至给冯丽丽采了很多野花,让她泡水喝,说自己是从书中学到的知识。
除此之外,女儿也变得好学了。她几次让爸爸从城里给自己买故事书,还经常给妈妈讲书中的故事。
冯丽丽和乔艳坤说起女儿的各种变化,感慨不已。乔艳坤向她解释道:“你以前的方向错了。教育的本质是引导。每个孩子都有内在的、天赋的、智慧的生命力。教育就是要把孩子心灵深处的生命力引导出来。所以成年人要做的不是塑造孩子,而是帮助他们成为自己。”
你是在爱童年未得到爱的自己,而不是孩子
一家人刚搬到乡下的时候,女儿要出门,冯丽丽总是不放心地跟在后面,看着女儿玩。
女儿也习惯这种依赖,出门时总要叫上妈妈陪伴。甚至房东邀请她吃一顿饭,她都想喊上妈妈。
“这种状况非常不好,影响孩子的独立能力。”乔艳坤几次和冯丽丽说。
冯丽丽也认同乔老师的说法,但她还是放心不下。
从14岁开始,冯丽丽就是这么焦虑。那年,她父亲所在的水泥厂发生爆炸,父亲在爆炸中遇难。母亲成天哭,以至于冯丽丽也成天跟着哭。比她大5岁的姐姐接了父亲的班后,家里人不放心姐姐路上的安全。一个妹妹,9岁时就辍学,经常玩到天黑也不回家。母亲就和几个孩子一块儿找。“找不到你妹妹,我就活不下去了。”母亲经常会这样说。
母亲的这种焦虑,延续到冯丽丽身上。女儿天天从小体弱多病,跑遍了北京“所有有儿科的医院”,冯丽丽就焦虑,抱怨。
乔艳坤观察到,冯丽丽又将焦虑的情绪,传染给了天天。“她太小心谨慎,不敢放手让女儿做任何事情。”乔艳坤说。
因此,她在引导天天的同时,也开始引导冯丽丽夫妇。
邻居家的小男孩,和天天差不多大小。两个孩子一会儿玩一会儿闹别扭。还有一个小孩经常喊着“打打杀杀”,刚开始天天很害怕。
“放心吧,孩子打打闹闹很正常,他们有处理问题的能力,一定会处理好。”乔艳坤开导冯丽丽。
对此,冯丽丽始终不相信。直到有一天,女儿告诉她:“妈妈,以前我不会跟小朋友打交道,跟谁都玩不好。我现在可有办法了。我平时就观察小朋友们是怎么跟人打交道的。我呢,想让东东跟我好,我就对他好,有什么事我都帮他,向着他,他就把我当朋友了。”
冯丽丽听女儿这么说,松了一口气。
有一次,冯丽丽全家到不远处的乔艳坤家吃饭。路上,天天碰到村里几个小朋友,想要一块儿玩耍。冯丽丽下不了决心,在丈夫的一再鼓励下,她将钥匙套在天天脖子上,叮嘱她天黑回家。
天天很快融入到小朋友的游戏中,一会儿就不见踪影。在乔艳坤家吃到一半,冯丽丽一直担忧,不断催促丈夫出门去找孩子。这个场景,让乔艳坤哭笑不得。
实际上,早在住到乡下两个月后,天天就已经能一个人应对恐惧与黑暗。那天爸爸出差,妈妈到城里处理工作回来很晚,8岁的天天已经打算独自睡觉。第二天,妈妈照样进城工作,天天仍是做好饭等着妈妈回家。
还有一次,夫妻俩连续几天进城收拾家中东西,想把房子租出去,补贴一下生活。连续两天下大雨。第一天女儿没做准备,停水。第二天下雨前,女儿就将小动物安置好,并储备好生活用水和食物。
冯丽丽也曾问过女儿是否害怕,是否哭过,女儿给了否定的答案。
一天,天天端粥时不慎烫到了脚,冯丽丽流着泪处理了天天的烫伤。乔艳坤目睹了全过程。事后,她告诉这位妈妈:“那时那刻,你是在爱童年未得到爱的自己,而不是孩子。”
果然,冯丽丽在儿时遇到过同样的事情。母亲在她烫伤后,对她严加斥责。
“天天就是一面镜子,照出了自己的人格缺陷。”冯丽丽终于明白了,天天之所以会软弱无力,和她有直接的关系。正是因为她无微不至的“照顾”,才让女儿越来越脆弱。
父母让出了空间,孩子才开始自己成长
短短几个月内,8岁的天天,学会了诸般本领。
她会养各种小动物,知道什么时间做什么;她学会了辨别植物,凡是在乡下那块土地上出现的植物,她几乎全都能叫上名,甚至还能说出其功效;她学会了交朋友,村里有了几个好朋友;她也学会了种蔬菜、垒墙;她会包包子、包饺子,甚至做鱼和红烧肉,她做的饭,连做了大半辈子饭的房东大妈都赞口不绝。
这些“琐碎的胜利”,被冯丽丽一一记录下来,写成一本书《下乡养儿》。
“我觉得她学到的最重要的本领,就是独自应对困难。”冯丽丽这样评价女儿在乡下的表现。她不止一次感谢乔艳坤“坏老师”的角色,让天天勇敢去面对。
她也逐渐明白乔艳坤和她说过的:“天天本来就是棵小树,是你们两棵大树使劲给她遮风雨,也遮住了阳光,她才没有长壮。父母让出了空间,孩子才开始自己成长。”
突然有一天,小女孩对妈妈说:“我要上学,要和小朋友一起读书一起玩。”
“天天不再害怕上学了。”冯丽丽笑了。
为此,一家三口告别生活了8个月的地方,搬到北京郊外昌平区另一处乡下。在那里,他们的女儿在一所特色儿童教育学校读书3年。要进全日制小学,就要进行插班考试。天天两年没上过课,指定考不上。冯丽丽夫妇也没打算让女儿进全日制小学,怕女儿再次不适应。
这3年里,风平浪静。又是突然有一天,天天提出要求:“我要上普通小学,一所大小学,要和很多孩子都一样。”
“不怕考砸?”冯丽丽问
“我不怕。”女儿回答说。
随后,夫妻二人就开始给女儿找学校,一家挨一家参加插班考试。但前几次,天天的成绩都不理想,未能达到学校要求。
有人劝冯丽丽,不要再让孩子参加考试了,免得打击孩子的自信心。可女儿非但没有任何胆怯,反而安慰妈妈:“不怕,我能行。”
几次考试失败后,冯丽丽发现女儿更加用功了。即使在公共汽车、地铁上,女儿也一直捧着普通小学的教材看。2013年春节,冯丽丽带女儿回娘家过年。火车上,女儿看了一路书。在春节那段日子,她发现女儿几乎没出去玩过。
“这应该都是那段乡下生活以及乔老师给她的力量。”冯丽丽感慨道。
在乡下那段日子里,冯丽丽担心乔老师对女儿的一再加压,会挫伤女儿的自信心。
“我知道你们平时对天天说话很温和,非常照顾她的自尊心。但是为什么天天没有力量,什么都怕呢?”乔艳坤说,“因为真实的社会不是这样。老师会批评、会惩罚,小朋友会欺负、会嘲笑。我给天天展示了一个普通人最真实的一面,让她面对,反而给了她力量。”
说到这里,冯丽丽补充道:“直到现在,天天都不喜欢乔老师。”
“我也知道天天不喜欢我。我的方法是让天天去面对真实的生活,这样才能勇敢起来,就像那条黑狗。”如今,乔艳坤平静地说,“天天生活在爸爸妈妈构造的生活中,而现实生活不是那样。”
终于,在一次考试后,天天考取了一所公立小学,正式成为一名五年级学生。两个月后,天天竞选当上班长,并成为大队长。
这样的结果,冯丽丽非常满意。
今年小升初之前,天天的另一个决定,又让冯丽丽大吃一惊:她要参加择校考试。“我是插班生,可我不比别人差。”女儿说。她所在的小学,300多名毕业生中,有60名选择参加择校考试。
最后,她顺利通过北京朝阳区一所重点初中的考试。此前的择校考试,天天也失利过,但她兴奋地对妈妈说:“妈妈,我都参加过神秘的考试了!”
冯丽丽发现,女儿已经成长为一个充满力量的孩子。
中国青年报记者郭建光 报道 绘图 言成
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