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社工的关怀下,灾区妇女的脸上又重现笑容。 孙丹摄
领队范斌向当地志愿者介绍服务计划。 本报资料照片
上海社工俞丽娟轻轻地为老人擦去汗水。 孙丹摄
文汇报记者 张小叶
谢振勇原来的家在山腰上,沿着一条被人踩出来的泥土路往下走十多分钟,穿过一座架在峡谷上晃晃悠悠的木头桥,走过一大片泥土地,才能到达龙头山镇中心小学。
这段路不长,但对他只有8岁的儿子来讲,也不算短。早晨,男孩背着书包,想让父亲送他去上学。谢振勇说:“你自己去吧,爸爸忙着盖房子呢。”孩子乖巧,答应了一声就自己走了。
8月3日是一个周日,谢振勇去山坡上采花椒,儿子也跟着去帮忙。下午3点多,孩子说肚子饿,妻子便领他回家烫米线吃。没过多久,地动山摇,谢振勇被晃得从树上滚了下来,一背篓花椒洒了一地,他爬起来就往家的方向狂奔。几分钟后,他看到了自家的房子,已经全塌了,碎瓦、木头和山石混成一片,废墟下有孩子的哭声。
哭声持续了2个小时,越来越微弱,后来就听不到了。谢振勇把老婆刨出来以后,又在滂沱的暴雨里刨了一天一夜。“位置找差了,我对着房门往下刨的,如果当时再偏一点点,说不定就……”他心里痛,已经不仅是懊恼。
在云南鲁甸地震中,他失去了儿子,和差一点就盖好的新房。
一个月后,谢振勇把妻子从医院里接出来,带回灰街子安置点的帐篷里。安置点在龙头山镇旁边的一大片平地上,在地震后的几天里,这里密密匝匝地竖起了416顶帐篷,集合了2256个受灾群众。夫妻俩的临时新家在这片安置点的一角,帐篷的帆布上贴着他和妻子的名字“谢振勇、王秀珍”,下一行是他们原来的村社名“谢家营盘”。
妻子重伤未愈,又难以承受丧子之痛,坐在帐篷里日夜哭泣。亲戚来看他们小俩口,安慰不住,反而跟着抹起眼泪。谢家的这顶帐篷,一时变成了哀伤的漩涡,将越来越多的人卷入其中。直到有一天,一个穿橙色衣服的陌生女人走进了他们的帐篷,她看到在哭泣中剧烈颤抖的王秀珍,没有多余的言语,半跪下来,紧紧地搂住了后者。
“哭吧,我的肩膀借给你来靠。”她说。
那是9月初发生的一幕。3个月过去了,谢振勇回忆起来,当时自己没想到问那个女子是谁,也没有留意她衣服背后的“上海社工”4个字。但他隐约感觉,从那以后,灰街子安置点正在悄悄发生着改变,身着橙衣的上海社工所及之处,哀伤、恐惧和不安的潮水正在悄然退却。
“他们来了,我心里就安稳些。”谢振勇说。
一次跪着的“哀伤辅导”
她以这样的姿态跪了一个小时,直到对方的哭声渐渐止息,才慢慢松开怀抱,一手拉着王秀珍,一手掏出纸巾为她拭去泪水。
后来谢振勇知道,那个造访他帐篷的橙衣女子叫范斌,这一片的受灾群众都叫她“范老师”。他也听说范斌从上海来,是华东理工大学社会工作系的教授,有时,谢振勇想想觉得奇怪:“这么大一个教授,怎么跟我老婆那么谈得来?”
王秀珍是在震后第5天得知儿子去世的。谢振勇把她刨出来以后就放在路边上,转头又去救儿子,在这期间,王秀珍被村民和救援人员送去了鲁甸县里的医院。夫妻俩再见面已经是3天以后,王秀珍一见他来,劈头就问:“儿子呢?”谢振勇嗫嚅道:“伤了,送医院去了。”
再过两天,他意识到瞒不下去了,便老实告诉妻子:“人刨出来以后就没了。”
妻子一听便嚎啕大哭,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连续几天几夜,谁劝都没用。谢振勇原先想,老憋着也不是办法,哭出来也许就好了。但王秀珍的伤心似乎无穷无尽,她在地震中受了伤,腰腹部有内出血,骨裂的右腿刚打上钢钉,只能静养,可是躺在床上成天就是抹泪,人很快憔悴了下去。
期间,有当地的大学生志愿者来看望他们,尝试去安慰王秀珍,但没说两句自己反而被感染了,也跟着哭了起来。9月初,王秀珍出院,有两个学生不放心,要跟着他们去安置点,谢振勇挥手让他们走:“别跟了,你们回去吧,好好读书,好好工作。至于我老婆,我会想办法让她好起来的。”
话是这么说,可他几乎束手无策:“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家里还有一个4岁的女儿,小女孩还不清楚地震是什么,只说“那天山在晃啊晃”。到医院里看妈妈时,她还会时不时问:“哥哥呢?”这让做父母的更加难受,不知道怎么对这么小的孩子解释什么是死亡。
范斌第一次走到谢家帐篷门口的时候,远远地就听到一片哭声,哭泣的人不止王秀珍一个,还有来看望她的邻居和亲戚。这一幕使语言显得苍白无力,范斌不假思索地跪了下来,紧紧地抱住了王秀珍,又握紧了年轻母亲正在剧烈颤抖的手。她以这样的姿态跪了一个小时,直到对方的哭声渐渐止息,才慢慢松开怀抱,一手拉着王秀珍,一手掏出纸巾为她拭去泪水。
“你受伤了吗?让我看看。”征得同意后,范斌又蹲下来脱去了王秀珍的鞋,一边轻轻抚摸着她的伤口,一边拉起了家常,“吃过饭吗?吃的什么?住帐篷会不适应吗?平时会感觉太热吗?”
出乎意料地,谢振勇看到妻子做出了回应,虽然只是轻微到几不可见的点头或摇头,回答的声音也轻如蚊呐。他仍然感到不可思议:“你要知道,之前我老婆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也不理人。她好像是活在其它什么地方,活在知道儿子没了的那一刻……然后就再也出不来了。可是范老师,她是怎么做到的呢?”
一面是专业,一面是人性
在安置点,社工们俯身为受伤的孩子清创,跪在地上抚慰痛哭的母亲,也拉着老人的手与他们谈笑。
谢振勇不知道,范斌正在为他妻子进行一次极为专业的“哀伤辅导”。在地震中,人们要面对种种丧失:健康损害、财产损失、原有的社会联结被破坏、未来的种种可能性失去……其中最严重的,莫过于亲人的离世。谢振勇感觉妻子“出不来”,正是因其沉溺于哀伤无法自拔所致。在灾害社会工作中,社工最重要的服务内容之一,就是提供“哀伤辅导”——通过专业手段,协助哀伤者合理地宣泄情感,重新开始正常的生活。
为王秀珍进行“哀伤辅导”的时候,第一批上海社工刚刚到达灰街子安置点后不久,各种物资还没有到位。大家捡来一个断了腿的凉棚,就地搭起来作为服务站。随后,踩着还没来得及硬化的泥地,他们就地开始走访排摸工作。
在发达国家,专业的社会工作者已经存在了一百多年,但在我国却是近些年来才发展起来的。最初,当范斌带着队员们走进一顶顶帐篷时,大部分受灾群众都不知道社工是什么。“有人把我们当成心理咨询师,有人以为我们是来送米送油的。但这些都不重要,我跟队员讲,我们不用说,只需要埋头做。”范斌笑着说,“任何工作不都是这样的吗?有作为,才有地位。”
短短2天,上海社工走访了65户受灾群众,大致摸清了当地的情况。地震过后,家园顷刻被毁,大部分人还沉浸在悲痛中,相互间的交流很少,安置点的氛围也很压抑。评估完毕,又开过几次讨论会,一套方案就出来了。
他们把在灰街子安置点的工作脉络分成3条:心理疏导、社区增能、链接资源。落实到具体实施的层面,又细分为8个项目,包括“上海胖哥老年服务点”、“上海糖果乐园”、“上海小娘子妇女之家”、“草莓志愿者服务队”等,每个项目由一个队员负责。计划梳理完毕后,一块展板很快在灰街子安置点竖了起来,上面图文并茂地介绍了即将开展的项目。这一切,距离上海社工的到来,才过去几天时间。
那时,有个国际组织的负责人看到这块展板,感叹一声:“早知道我们也这么做,就不至于待了好几天,受灾群众还搞不清我们是干嘛的。”
与日常社会工作不一样,在灾害社会工作中,社工们面对的情况要复杂极端得多。安置点的各种突发情况层出不穷:突然被烫伤、哇哇大哭的幼童,生活压力徒增、动辄打骂孩子的主妇,无人照顾、成天发呆的老人……理论不管用了,各种应急服务立刻就要开展。
2008年汶川地震后,范斌就曾带队前往都江堰介入灾后重建工作,此后,她又参与过我国多次灾后重建工作的评估。然而,穿上队服,这位在国际上首屈一指的社工专家与一般队员无异。范斌说,在灾区时,自己有两个身份:一个是社工,一个是人——前者力求专业,后者关乎人性。
相比专业,她更强调人性的部分:“当我们在走访龙头山镇的时候,从来没有哪户人家把我们拒之门外,因为他们感觉到我们的真诚。”在安置点,社工们俯身为受伤的孩子清创,跪在地上抚慰痛哭的母亲,也拉着老人的手与他们谈笑。很快,他们被受灾群众当成了家人。
到后来,社工们在安置点走上一圈,每家每户都争着给他们送核桃。核桃是龙头山镇的特产,地震发生后,许多受灾群众一夜间房屋尽毁、倾家荡产,仅存的核桃树几乎是未来一段时间内全部的生计来源。尽管如此,受灾群众们依然愿意拿出仅有的财产来表示感激,当社工们执意推辞时,他们甚至会红了眼圈。
范斌还记得,自己离开灰街子的那天,有个当地妇女站在他们服务点的帐篷边上等着。天正下着雨,那个妇女撑着伞却仍然被淋湿了大半,她已经在原地等了2个小时了。
“想送些东西,却怕找不着你们。”对方笑着,将一袋核桃塞到了范斌手上。
走了的和不走的社工
他们将先进的理念传递给当地社工,并谆谆叮嘱他们将这份事业坚持下去:“因为社工存在的本源动力,在于内心的价值观。”
距离地震已经4个月了,龙头山镇龙泉社区党总支书记唐正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当村官十余年,此时是他权力最“大”的时候,别人叫他“灾区总管家”——这称呼恰如其分,唐正云管理着龙头山镇4000多位受灾群众的生活起居。
他对上海社工充满感激。灾后重建工作千头万绪,社工们却把各种需求摸得一清二楚。金秋刚至,暑气还未消散,社工们已经判断出受灾群众对过冬用品的需求,并很快联系到上海的企业,募集了价值50万、总计3000份的“爱心大礼包”,其中包括热水袋、棉袄、棉鞋等。
“很多时候,他们就是下去边走边看,遇到了情况就当场解决,解决了我们也不知道。我也是去问了老百姓,才知道他们原来做了那么多。我们老百姓心里感激,表达不出来,但心底里已经把他们看作是家里人了。”唐正云说。
事实上,在服务受灾群众的同时,社工们也有意识地将先进的理念传递给当地人。社工终归是要走的,在当地培养一支永不离开的队伍,则是延续社工服务的最好方式。
6年前,在汶川地震中,上海社工培养出了孙兴。孙兴是都江堰人,毕业于西南师范大学社会工作系,地震发生时他正在深圳工作。大学里的老师给他打电话,问他有没有兴趣参加华东理工大学组织的社工队伍,前往都江堰开展灾后重建工作,如有可能,之后便留在家乡延续社工服务。那时,孙兴早有回家乡赈灾的念头,当场便答应了下来。
他至今难忘在都江堰做社工的经历:“我们没带问卷和量表,要知道什么信息就记在脑子里,随后一家家地去敲门,拉着家常就知道他们的需求了。”这种工作态度也让受灾群众深受感动,他们开玩笑说,社工就是“白加黑、夜总会、无法无天”:工作起来没日没夜,晚上总是开会,没有《劳动法》也没有星期天。
身为督导,范斌给予孙兴最重要的指导之一,就是社工也要在极端环境中学会缓解自身的情绪。“悲惨的故事听多了,你会感到很无力,有些社工开始整天哭。范老师就告诉我们,不能这个样子,要把社工当成一份正常的工作,该放松就放松,该休息就休息。”孙兴说。
上海社工离开后,孙兴留在了家乡,成为都江堰社会工作协会的副秘书长。此后,双方仍然保持着密切的联系,都江堰的新社工也常有机会前往上海接受培训。这一次云南鲁甸地震,孙兴作为四川社工服务队的领队,来到龙头山镇开展服务。多年后,又与当年的战友并肩作战,他赶到格外亲切。
这一次,上海社工重点联手的地方公益组织是“安然公益”。尽管今年6月刚刚注册,但地震发生后,“安然公益”第一时间投入了救灾和重建工作。上海社工到来以后,他们带领队员们深入灾区安置点,在言语不通时为双方做翻译,使上海社工得以在很短的时间内熟悉当地文化。
尽管“安然”的社工队伍尚显稚嫩,但范斌给予了他们很高的评价:“‘安然公益’是本土组织,有天然的文化优势;会长是很成功的实业家,调动资源的能力很强;更重要的是,这是一支有公益人格的队伍,认同真诚大爱、用心奉献的价值观……这为‘安然’发展为优秀的社会组织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上海社工离开之后,他们留下的项目也将由“安然公益”继承。范斌谆谆叮嘱,希望他们将这份事业不懈地坚持下去:“因为社工存在的本源动力,在于内心的价值观。”
无名河一往无前
社工的目的不仅是助人,还是助人自助。让日常生活重回龙头山镇,是数月来社工不断努力建构的图景。
龙头山镇的赶集日是每周二。那一天,集市上林林总总的摊点一望无边:鲜红的辣椒摞到了半人高,馒头躺在雾气腾腾的蒸笼里,有条鱼不知怎么地跳出了盆,在石板路上噼里啪啦地摔打着……
这充满烟火气的一幕,正是数月来社工不断努力构建的图景:让日常生活重回龙头山镇。正如范斌所言:“社工的终极目的不仅是助人,还是助人自助。当社区生活重建之日,便是我们撤退的时候。”
年过花甲的陈玥,在龙头山镇做了40年的辣椒生意,刚攒下一笔钱准备“过两年好日子”,地震就把她家的房屋夷为平地,价值不菲的磨辣椒机也被埋了。至今,每当和人提及这一切,她都会哭成泪人。可擦干泪水后,老太太还是跑去了县城,找到熟悉的供应商赊货,再一次白手起家。
62岁的谢文澜一个人住在帐篷里,床下藏着一只深棕色的木箱,那是地震之后,他从废墟里刨出来的唯一财产。他取下挂锁,打开箱子,里面是两个女儿从小到大的照片,还有一叠钱,面值都是1角,被细细地用皮筋捆好。谢文澜的小外孙生前和外公亲,他1角1角地攒下自己的零用钱、交通费和买东西时的找零,最后统统都交给了谢文澜,说“这是留给外公买房子的”。
地震的前两天,谢文澜的两个女儿带着各自的孩子,从四川的夫家赶过来帮他收花椒。地震发生时,一块几吨重的山石滚落,带走了他所有的亲人。此时,老人就在几米之外,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
他再也不能去那片花椒林了。地震后,谢文澜把大半花椒捐给了邻居,剩下的部分则请人帮忙摘来卖掉,他把卖花椒的大半利润分给别人,只给自己留下少量的生活费。
30年前,妻子因肝癌离世,他独自带大两个女儿。30年后,谢文澜的人生刚满一个甲子,突如其来的天灾又剥夺了他的天伦之乐,一夜之间,他孑然一身。面对常人难以想象的境遇,老人却很平静,反而安慰起别人来:“他们已经走了,不会回来,只会越走越远。我们呢,要过好接下来的日子,总有一天,我们也会去那一边,和他们相遇。”
重建补偿方案正在制定,“灾区总管家”唐正云忙得不可开交,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接电话接到脖子疼。他有多名亲属在地震中丧生,骨灰寄存在昭通市的殡仪馆里,他至今还没时间去看一眼。但那一晚,唐正云梦见了他们,醒来便和妻子说:“什么时候有空,我得去给他们烧个纸。”
“那些很传统的东西,我本来不太信,但现在好像又有点信了。我觉得他们不会消失,他们总会看到,会知道我们是怎么生活下去的。”他顿一顿,“灾难落到我们这代人身上,我们不承受,谁去承受?可是,我们子孙后代还要过日子,所以我们也要过下去。”
特蕾莎修女说:“你多年来营造的东西,有人在一夜之间把它摧毁。但不管怎样,你还是要营造。”在这里,生活仿佛峡谷间那条无名河,它漫过悲伤的乱石,淌过苦难的险滩,曾经掀起万丈狂澜,激流滚滚,却终会平复如昔,一往无前。
前几天,王秀珍说自己的伤好些了,要陪谢振勇下地干活。于是,夫妻俩带着女儿,在地里连干活带玩耍,待了2个多小时。回去的路上,女儿走不动了,谢振勇就把她放在背后的竹篓里,一手拉住妻子,慢慢地往安置点走去。
那时夕阳将沉,霞光满天,妻子突然笑了笑:“他还会回来吧?”
头一回,她想到儿子时没有流泪。在这之前,他们已经商定,要再生一个宝宝。尽管对未来无限迷茫,但此时他们至少有了一个期待——这个还未来到的孩子。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灾区群众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