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新(左二)做手术时,总会引来很多医生观摩。他说,成熟的整形修复外科医生,非十年功夫不成。本报记者唐闻佳摄
本报首席记者 唐闻佳
在上海第九人民医院整形修复外科病区第一次见到章一新,这位教授自我介绍说,我们就是一群“傻瓜”医生。是呀,在热火朝天的整容市场下,他们守着整形修复外科里最不赚钱、风险最大的一块———重大烧创伤、肿瘤切除后的人体组织器官修复重建,的确有点傻。可跟着这群医生出入手术室才发现,阳光下竟有这么多需要“大修大补”的人。
治疗成功与否,医生说了不算
“章主任,有个病人能否请你看一下?”又是请章一新会诊的。章一新的办公桌上摆着一块大大的牌匾,写着“显微达人”,这是病人送的。业内褒奖他是“中国显微整形重建外科第一人”,做手术的名气都大到世界上了,以至于许多病人慕名而来,只要他说这手术可以做,患者和家属就感觉手术已经成功,“可以重新做人了”。
这个来会诊的病人遭遇车祸,眼睛盲了,鼻子没了,只留下伏地魔般的两个鼻洞。当地医生修复了他的创面,还做了一个假鼻子。但现在,病人很痛苦,鼻洞被钛合板牢牢封住了,做鼻子的医生不解:“你用嘴呼吸不就完了?”
“张嘴呼吸容易口干、头晕,人也很烦躁。”章一新愿意重做手术。他说,医生不能站在自己的角度做治疗,治疗成功与否,医生说了不算。
4月20日,章一新和年轻医生们又做完一台“换脸术”,手术耗时30个小时。他们先在患者胸前预构了“新脸”,再将“新脸”移植到面部。这是一项复杂的技术,通过章一新提出的最新修复理念双“S”法则获得了满意的修复效果。神奇的是,医生不仅根据患者伤前旧照利用3D打印技术模拟并修复面容,还最大程度地重建五官的功能。这也是九院整复外科的重要核心技术。
为啥这么麻烦? 此前国外有报道“换脸术”,患者因无法接受在镜子里看到“别人”而得了抑郁症。现代医学发展到了不仅要技术进步,还要考虑患者的心理。
“永不气馁,永不放弃”
章一新遇到过一个男病人,65岁,接受过40次手术。10多年前,患者发现颈胸部有个鸽蛋大小的肿块,切除后的病理结果为难治性纤维肉瘤。第一次手术后肿瘤反复发作,切了长,长了切,患者成了手术室的常客。直到2015年,肿物波及到颈部、肩部、胸部、肺部等,紧邻多个重要血管。
放弃吧,好多医生对他说。患者去放疗,肿瘤对放疗不敏感,又一条路堵死。找到九院时,肿瘤周边皮肤已破溃成一个大窟窿,患者白天黑夜锥心地痛。
“我一定要手术。”病人对手术的坚持感染着医生。
那次,章一新和骨科、血管外科、胸外科、呼吸科、麻醉科等联合手术。36小时的超长手术,年轻医生说,做完手术直接躺倒在手术室,累得再没余力。
这个手术切除了患者体表面积约800平方厘米,相当于人体1/5的体表皮瓣组织。章一新独创经济性组织修复技术“kiss法”,从患者的腹部、腿部切取肌肉组织,并在多次手术和放疗变性的残余组织中寻找可吻合的血管,接通了11根包括3根已变异的血管,为移植的肌肉提供了营养。
手术很成功。看医生拿着比头发还细的线缝合血管,在人体上“腾挪转移”,不得不感叹这考验的不止是技术,还有想象力,更为可贵的是意志力。
章一新开创性地在国际上提出重建显微外科中的“经济学”理论,即开源节流学说,已列为2021年世界重建显微外科大会的主题。2014年,他还当选世界整形外科排名第一的杂志———《整形与重建外科》唯一的中国编委。
如今,九院已是世界上著名的修复重建与显微外科中心,病人纷至沓来,手术排满。问章一新累不累?他说看看美国同行就不累了。2006年,他去杜克大学进修,师从美国和世界重建显微外科协会主席,结果发现,美国医生睡得很少,一天甚至只睡两三个小时。
“全世界两个国家的医生最累,一是中国,二是美国。中国是因为病人多,美国病人不多,但他们没日没夜地想如何革新技术,帮病人更多。”章一新说难忘美国导师的一句话:“永不气馁,永不放弃”。
“我们不要忘了立命之本”
可即便是章一新这样的大专家,手术排到半年后,每周还要抽时间做几个美容整形手术。他苦笑:“辛苦一晚上的通宵大手术,还没两三个隆鼻手术收入多。”
对这些整形修复外科的医生而言,这是与生活的妥协,他们喜欢有挑战的大手术,那也是病人需要的。可市场说,整形美容收入更好,更轻松,风险也小。
在九院,有一个世界级的阴茎再造术专家,由于社会因素的限制,一年不过六七例该类手术———有这种需求的病人毕竟不多。在一次会上,年轻医生说,这专业还是不要多发展了,不如多做些拉双眼皮或垫下巴、下颌角等迎合市场的手术。听到这里,章一新教授一拍桌子站起来说:“卖茶叶蛋的肯定比造原子弹的多,那么不要发展原子弹了? 我们不要忘了立命之本,国家永远需要实体经济,而不是虚拟经济。我们九院要有这个担当和定力。”
他很感动,那次“愤怒发言”,全体医生鼓掌了。医生说,抵御市场诱惑并不容易,他们更担心病人怎么办。
章一新说,广东有个“抗癌斗士”,九死一生,接受过很多治疗,很坚强。这次他的纤维肉瘤侵犯了很多器官,找到九院前已被很多医院拒之门外。这次,章一新组织了4次全院大会诊,医生们开了很多会讨论这个病例。
“太困难了,手术风险太大……如果大家都同意,我也想拼了……”章一新说,最后他们没接这个手术,向病人说出这个“坏消息”时,他忘不了病人的表情,那是无助、绝望的眼神。
“因为我们是最后一道防线。”章一新说,这道防线不好守,但总要有人去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