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奔昂
回国前一天最后一次踏上开往滑铁卢站的火车,春夏之交的英格兰最宜出游,自然也最难作别。伦敦再无来时的凄风苦雨,沿着塔桥走进泰晤士河的风里,听脚下来往船只的引擎和汽笛,太阳不温不热。下了桥顺着北岸往西走是伦敦塔———英格兰历史上的军库、天牢、刑场、国库……伦敦塔其实是以一座白壁塔楼为中心、被一条护城河和里外两道城墙包围的诺曼式建筑群,最初由征服者威廉兴建以庆贺其得胜还朝,后来经过多次修缮和扩建,于13世纪末定型,被认为是历代英格兰王朝的军事要塞。
从主城门进去跨过护城河桥,再穿过外城墙门,左手边就是“铸币厂街”。街角有一座古老的铸币坊,低矮的门檐,破旧的板车,任谁也难与真金白银联系到一处。走进屋里,眼前是硕大的熔炉,熔炉边的台板上坐着一方乌黑油亮的试金石。“试金石”在中文里早已是陈词滥调,但用惯陈词滥调的人对其出处恐怕又知之甚少,也就不会去想这金到底是如何“试”法。顺着走廊往里,沿窗摆放着一套套精细的量具和模子,走廊尽头的玻璃柜里陈列着几枚古老的钱币。英国的硬币以面值繁多、花纹复杂为特色。日常流通的就有1英镑、2英镑和1、2、5、10、20、50便士,各面值的硬币大小各异,20、50便士的形状是特殊的七边形。1英镑的花纹包括从英国国徽到英伦三岛的植物等,六种便士的花纹拼凑起来又是英国皇家徽章的盾牌图案。
从铸币坊出来沿原路直走一段,再左转穿过内城墙门,眼前豁然开阔了许多,各色建筑围着白塔和绿地构成的中心广场展开,在暮春的日光里显得尤为恬静可爱。但历史终究是残酷血腥的,没走几步就可看见被鲜血洗刷过的“绿塔”断头台。在这里被处决的主要是王公贵胄,其中最为出名的便是亨利八世的第二任王后安妮·博林。正是亨利八世和这位王后的婚姻导致英国教会和罗马教廷的割裂,最终促成都铎王朝的宗教改革,教会也从此成为专制统治的工具。安妮·博林之死更是史学家争论的焦点。名义上,这位曾经蕙质兰心的王后在上位后罪行累累———通奸、乱伦、弑君、叛国———但实际上,这一连串罪名并无确凿证据;也有说法称,安妮·博林精通巫术,实乃祸国殃民之“妖妃”,因而被亨利八世下令处死。种种猜测其实都不比一个简单的事实更令人信服———和第一任王后一样,安妮·博林也没能生下(男性)储君。但讽刺的是,都铎王朝的动乱之后正是亨利和安妮的女儿即位成为伊丽莎白一世,带领百废待兴的英国走向繁荣。
离开“绿塔”便来到整片伦敦塔景区最吸引游客眼球的珍宝馆,这里珍藏了从400年前至今王室成员加冕仪式的御用珍宝———王冠、宝珠、权杖、佩剑等等———每一件都由上百颗钻石和最顶级的宝石、水晶和珍珠镶嵌而成,在暗室的玻璃柜里熠熠生光。估计是怕游客流连忘返,展厅特别设置了由履带传送的自动通道,不给游客任何逗留的机会。确实,华服美饰,价值连城,从古至今,谁人不爱?只不过现代人可能不知道,古时的珠宝并非仅有装饰一用而已。9世纪晚期的阿尔弗雷德珠宝如今珍藏于牛津的艾希莫林博物馆。这枚精致的书签在当时和教皇格里高利一世的 《牧师关怀手册》的英文译本被一起分发下去。珠宝内含一个景泰蓝釉的人像———可能是智慧的人格化身。人像背后是一块黄金垫片,覆盖人像的是一块使用过的罗马水晶。在外沿固定住水晶的金缕上刻有“奉阿尔弗雷德之命敕造”的字样。亚瑟在为阿尔弗雷德所作的传记中提到,国王自幼便喜读书,好学习,尤其热爱英文诗歌。某日王后正捧着书给孩子们念诗,阿尔弗雷德正好瞥见书页上一个精致的首字母,从此便被深深吸引。于是王后便称,谁若能最快把诗背下来就把书送给他,阿尔弗雷德见状旋即捧起书本开始学习。成年即位后的他下令誊写新的抄本,发动教育改革,为10世纪后期的改革打下基础。虽身处高位,但他身体力行,读书写文,这在盎格鲁—撒克逊时期的英格兰可谓独一无二。
珠宝与王室相称只因珠宝之于石头正如王室之于平民,皆生而如此。所以一旦凡夫俗子觊觎金玉珠宝必定招致祸患———玛蒂尔德贪恋项链的珠光宝气却为赔偿一挂假项链而白白浪费青春,玛格丽特受靡菲斯托投下的珠宝引诱而恋上浮士德从此走上不归路。而倘若生而为珠玉则必经熔锻打磨,亦非常人所能承受,故古语云“愿生生世世莫生于帝王之家”。玻璃柜里的钻石水晶固然绚丽闪亮,但离它们不远的城墙上的表亲岂不也悠闲自在? 风吹日晒,雨打水淋,为岁月所剥蚀———沉入河底成沙,落到地上化土,飘散空中作尘,自在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