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军
在静安雕塑公园里,有一座名为“火焰”的大型装置艺术,几百根红色的木梁错落地混搭在一起,形成一个长约300米的走廊,透过层层的架空和重叠,阳光洒下来,一片光影斑驳。这是比利时公共艺术大师阿纳·奎兹2010年的作品,在静安雕塑公园里已经矗立了六年。有着“先锋派交界艺术家”的奎兹很擅长将混沌、混乱、不对称与平衡感协调起来,看似杂乱无章,却有一种梦幻般的运动感。
每次从奎兹的“火焰”长廊走过,总让我想起他在比利时蒙斯的另一幅类似作品———在巴洛克风格的钟楼和古典主义的法院大楼中间,长达90米的“霓虹鸟巢”突兀地横亘在中世纪的石板小道上,红色的椽梁交错伸向天空,如同连绵的鸟巢,或涂满晚霞的云彩。
2015年,比利时蒙斯和捷克皮尔森一起,被评为欧洲文化之都。阿纳·奎兹的这幅公共装置艺术,作为蒙斯文化狂欢活动的符号性作品,原本计划在蒙斯街头矗立五年,但很快就因为不断有木头从“鸟巢”上掉下来,危及行人安全,只存活了五个星期,就被当局拆掉了。
不对称和平衡之间,终究还是难以协调。而对于蒙斯这个人口只有9万多人的城市来说,却一直想在传统中植入现代性,以实现一个没落煤矿小镇的文化自我更新。
在布鲁塞尔做记者,一个好处是可以坐火车不要钱,只需花几欧元办张年卡,就可以在比利时境内随意免费坐火车,非常适合在慵懒的午后,或者雨天,百无聊赖地坐着火车打发时间。蒙斯距离布鲁塞尔,坐火车只需一个多小时。出了火车站,远远地就看见,起伏的丘陵坡地上,耸立着蒙斯标志性的圣沃德吕学院教堂和市政厅钟楼。教堂、火车站和市政厅是欧洲中世纪小镇的标配,蒙斯也不例外。对于浅尝辄止的游客而言,出了火车站看一眼,蒙斯就算是到此一游了。
走进教堂,空无一人,只有几盏幽黄的灯,和透过花窗玻璃洒进来的少许阳光。拐角处,一辆金色的马车静静地站在那里,马车四周有着精致的雕花和洛可可装饰,各式各样的圣洁小天使站在马车上。如果时光倒流半年多,这辆金马车可是蒙斯绝对的主角。
每年从5月中旬开始的一周,是蒙斯传统的屠龙节,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距今已有700多年的历史。屠龙节的这几天,人们将蒙斯城的建立者圣沃德吕修女的遗骸圣龛放在金马车上,绕城巡游一周。盛装游行结束后是传统的屠龙仪式,代表“圣乔治”的正义一方,持枪跃马,头戴金盔,代表邪恶的恶龙则被白衣人和绿衣人护送着,在无数小鬼的簇拥下登场,沿途,人们竞相去抓恶龙尾巴上的鬃毛,据说可以抓到的人,可以保佑一年交好运。
教堂里,一位老人走进来,见我看得金马车出神,主动做起讲解员。他指着教堂后门一段很陡的坡路,带着浓浓的法语口音说,巡游结束马车回到教堂的时候,几百人轮流用双手抬着马车,一鼓作气推上斜坡,如果一次成功,就意味着这座城市这一年将一切平安。
或许是这座城市经历的苦难太多,从中世纪的黑死病,到一战中英军首次血战,二战中作为工业重镇被盟军滥炸,直至上世纪70年代煤矿资源耗尽后的经济长期萧条,蒙斯人对于好运有着强烈的期盼。在市政厅大楼外墙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趴着一只小猴铸铁雕像,历史学家称他已经在这里蹲守了几个世纪,路人走过,用左手在猴子头上摸一摸,就能给自己带来好运。这是一座骨子里都浸染着传统的小镇,即使时光倒流几百年,市政厅广场上的这些石板路,街旁咖啡店,还有那只脑袋已被摸得油光锃亮的猴子,都仿佛静止未变。
而我,却总想在这静止的画面里找点现代性的东西。
为拿到“欧洲文化之都”的荣誉,蒙斯人这几年在文化更新上动足了脑筋。
阿纳·奎兹那幅“霓虹鸟巢”的装置艺术作品,在蒙斯人眼里可谓惊世骇俗,可惜不到五个星期,就化作一堆废木头。
他们请来纽约新世贸大厦的设计师丹尼尔·里伯斯金,为蒙斯设计了颇具现代感的会议中心,约请西班牙最具争议性的建筑师圣地亚哥·卡拉特拉瓦设计新的火车站,想创造出纽约新世贸大厦的鱼骨造型换乘中心那样的视觉惊奇。但是,里伯斯金在世贸大厦的设计被纽约人的“灾后创伤感”折磨得面目全非,此后的作品,现代性大打折扣。卡拉特拉瓦的蒙斯火车站,计划耗资1.55亿欧元,除了图纸上略微变形的鱼骨造型,何时落成,还遥遥无期。
梵高呢?1880年,梵高在蒙斯郊外一个名叫Cuesmes的村子里住过一段时间,那个时候,他还不是画家,而是一名福音派传教士。但是,这段时期的生活却奠定了他画风最基本的主题———下层劳动人民贫困而真实的生活。1885年,离开蒙斯博里纳日地区的梵高创作了他人生第一幅重要作品《吃土豆的人》。
还有比利时前首相迪·吕波,他在蒙斯做了十几年的市长,父母都是穷得叮当响的意大利移民。2011年临危受命,出任比利时首相,结束了这个王国连续540多天的“无政府”状态,任期届满后重新回到蒙斯做市长。我总忘不了他脖子上的红领结,无论什么场合,人群中,这一抹亮眼的红色永远是迪·吕波最具标志性的坐标。迪·吕波是世界上第二位公开出柜的同性恋领导人,在以保守和传统著称的法语天主教地区,他的这份勇气的确大胆,但蒙斯人居然也能够接受,并且市长一当就是十几年。
蒙斯,其实早已是一个血液中侵染着现代性的传统主义中世纪城市,就像前首相脖子上的一抹红领结,她的惊奇,需要你不急不缓,在一个百无聊赖的慵懒午后,去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