阪神淡路大地震,1995年发生在日本的惨烈灾难,已经过去整整20年。这场7.3级的日本战后唯一一次都市直下型地震,夺走了6434人的生命,导致43000多人受伤和25万栋房屋损毁。
17日,人们聚集在神户市的中央区公园东游园地,将排列成“1·17”字样的1万只竹灯逐一点燃,悼念20年前阪神大地震的遇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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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后,断裂的公路恢复平整,废墟上建起高楼,时光似已渐渐抚平震灾大地上的伤痕。然而,对那些痛失亲友的“震灾遗族”而言,“那一天”从未在真正意义上结束。在日本媒体拾掇的点滴片段里,震灾切断或者制造的那些人情上的“牵绊”,以平淡却令人动容的方式,诠释“活着”这个复杂的命题。
20年不涨价的寿司店
这是一家单身客人也愿意掀开门帘、轻轻坐下的市井小店。仅容15人左右的店面,常年暖灯如豆。墙上贴着两张泛黄的手写价格表,列出“纳豆卷150日元”、“鲑鱼卵寿司500日元”等53道菜品的价格。
在兵库县神户市东滩区,这样兼具怀旧气氛、地道口感与亲民价格的寿司店,在日本消费税上调的当下,无疑是民众们的最爱。而熟客也自然知道,71岁的寿司店老板上野数好,已经有20年没有涨价了。
1974年6月16日,滩寿司店开张了。那天也是妻子的生日,上野一直记得。1995年1月16日地震发生前夜,夫妇俩还在店里忙碌至深夜,数小时后,妻子美智子被大地震夺走生命,时年47岁。而这份由美智子于震前四年手写的价格表辗转保存了下来。
寿司店在灾难中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害。可是,妻子的离世对上野是巨大的打击,他一度沉迷于喝酒,荒废了经营。直到一天看到老客人们在店铺门板上的留言:“老板,快回来。虽然一个人很寂寞,但还请加油!”“回到店里,心情一定能变好!”……他才渐渐拾起希望。于是,震后两个月,寿司店重新开始营业。
“与老客人们聊天,很快乐,也总是笑着。可是一回到家里,想起妻子,就觉得寂寞。”上野说。幸而,他的儿子在震后两年,辞了东京的好工作,回乡与父亲一起守护拥有母亲记忆的寿司店。
上野视若珍宝地守着美智子书写的价格表,坚持着那永远凝固在时光里的价格,过了20年。近年来,关于涨价的话题,父子俩也曾多次讨论过,不过最后总以父亲的坚持而“什么都没改变”。“一些认识妻子的熟客至今还来,不想把妻子写的价格表摘下来。”上野承认,不涨价让店铺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但还想继续坚持下去。
“地震过后,日子漫长可也短暂。现在我终于靠自己的力量又站起来了。不过,直到现在,我还很喜欢我的妻子。”上野告诉《每日新闻》记者的时候,眼睛一直温柔地看着墙上的价格表。
生于大正时代的“招牌女郎”
89岁的安田秋成保留着一本特殊的笔记本,上面工整地写着61个人的名字,其中三个,他做了特殊符号:谷山富美89岁,藤原文子95岁,前田美佳100岁。“她们,是生于大正时代的'招牌女郎'噢。”安田对来访的《朝日新闻》记者说。
阪神大地震后,无家可归的人住进了约4.8万处临时住宅,开始了长期的“避难生活”。
神户市中央区临时住宅3号楼,曾经最多住进过230人。在四年大杂院式的避难生活中,大多数人如亲人般相互依赖。
“就算不再年轻,那种可爱又有朝气的笑容,就是我们楼的招牌。”在安田的回忆里,一开始,身为临时住宅自治会会长的自己,只是想用一场有趣的“招牌女郎选举”调节临时住宅里压抑的气氛。不料三位自告奋勇“当选”的老奶奶明朗了许多避难者的心情。安田记得,她们总是黏在一起,说话、唱歌、讲故事。生于大正时代的“招牌女郎”,在漫长的避难岁月里成为3号楼一个令人念念不忘的流行语。
“还能再见的吧。”安田记得1999年6月临时住宅被取消后,三位“招牌女郎”带着笑容各自离开,搬进了市内的复兴住宅。“很好看的建筑,但总觉得像混凝土棺材。”三位“招牌女郎”中年龄最大的前田,曾在移居后对安田这样抱怨过。藤原与谷山也有类似的境遇,她们需要费力气才能把朋友喊来聚会,交友圈仍然维持在过去的范围内。
得知这些情况的安田,每月一次,推着自行车去拜访散落在各个复兴住宅的老朋友们。可是,更多的时候,得到的是“已经去世”的消息。姓名、年龄、离世时间。安田一笔一画地记录着老朋友们的逐个离去。“我不想忘记他们。”其中,藤原自杀未遂让他记忆尤深。有一天,他接到藤原电话说“前田不给她打电话”。等他赶到藤原家,她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地上散落着安眠药。
大家最怕的,也许就是孤独地离开吧。安田决定每年召开临时住宅居民的“同学会”。2010年,原临时住宅3号楼的30多位居民聚在一起,召开了第五次“同学会”。“招牌女郎”们没能聚首。因为谷山已于2008年去世。安田与余下的两位“招牌女郎”约定第六次“同学会”再见。一年后,95岁的藤原去世。
2012年9月2日,是年龄最大的前田百岁生日。安田夫妇赶往神户老人院看望最后的“招牌女郎”。“等我更好些,说好的同学会一定要来。”前田说,“好想见见大家啊。”生日后3个月,前田也离开了。
第六次“同学会”再也没开成。曾经同住的老伙伴们纷纷去世,下落不明亦有十来人。“慢慢地,也会轮到我吧。”安田说,“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真的好想再开一次'同学会'啊。”
延续儿子未完成的梦
“总之,长得跟我很像,笑起来就像另一个我。”每一个新年之际,住在兵库县西宫市的和泉喜久男,总会专注地看着家中神龛上的画像,双手合十。画像上的大儿子忠宏,年轻的脸庞永远定格在10岁、小学四年级的模样。
在“那一天”之前,和泉一直有一份隐秘的期盼:将来,要帮助儿子实现在舞台上尽情歌唱的梦想。作为高中音乐教师,他喜欢儿子的声音:喷薄而出、有张力的年轻歌声里蕴涵明亮的音色,仿佛能扫尽阴霾。
这份期待在1995年1月17日戛然而止。天蒙蒙亮时,被地震摇醒的他和妻子,看到了在一楼夹缝里永远闭上眼睛的儿子。“要是前一天晚上,我答应儿子一起睡在二楼,该有多好。”和泉至今懊悔不已。
震后两年,小儿子出世。而大儿子的事,和泉从不在人前提及。即便有人听说那段往事前来慰问,他也总是以“那是痛苦的事”这样的话淡淡将话题隐去。直到2011年1月,时任县立西宫高中校长的和泉,在开学典礼上对着一千余名新生,第一次讲述了地震往事。
“其实,在阪神大地震中我永远地失去了我的大儿子。”会场瞬间安静了。“我想告诉你们,生命是不可以重来的。”和泉的这番自白,与当时日渐增多的年轻人自杀现象有关。“作为教育者,想让小家伙们知道,活着的意义。”
和泉记得,如果活着,大儿子今年30岁。可是,他再也没有机会成为音乐家。为了让儿子的梦想以另一种方式继续,他决定尽自己所有力量帮助有音乐梦想的年轻人。和泉在退休后创立了“关西艺术文化支援”组织,为年轻的音乐家们创造演出机会和舞台。他一家一家“上门推销”,一次一次讲述自己的往事与儿子的梦想。如今,和泉帮助的年轻音乐家们每年能公演110场,演出者超过了380人。
去年圣诞节,和泉带着团队去敬老院演出。那是他常常做的事,“让音乐抚慰人心”。他觉得,如果儿子现在还活着,一定也会认为这是音乐存在的伟大意义。他想告诉大儿子,“为了延续你的梦想,爸爸一直在努力。”
文汇报记者 吴宇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