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
如果李商隐不是生活在诗歌的年代,而是小说的年代,他一定可以成为小说大师。李商隐是曹雪芹的前身,曹雪芹是李商隐的后世。一个凭诗行云,一个借小说行雨。
说起李商隐的雨,大家的第一反应无疑是“巴山夜雨涨秋池”。这句诗以及这首诗太有名了,我估计很多人在五六岁的时候就会背了: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一般说来,我们把这首诗当做“爱情诗”。其实,这首诗有麻烦。首先是题目。有些版本叫 《夜雨寄内》,另一些版本则叫 《夜雨寄北》。如果这首诗叫做 《夜雨寄内》,那么,顾名思义,这首诗的应答对象,应该是李商隐的妻子,王茂元的七女儿王氏。可是,这个结论是有问题的。诗歌里有一个关键词,叫“巴山夜雨”,这说明了一件事,李商隐那时候在川东,那是大中六年。然而,这时的王氏已经过世一年多了,李商隐不可能“寄内”。
那就 《夜雨寄北》 吧。但是,问题又来了。“北”是一个空洞的概念,它有可能指代王氏,也有可能不是。如果不是王氏,那么,和李商隐一起“共剪西窗烛”的那个人又是谁呢?
———我为什么要说这些呢,因为喜欢李商隐的缘故,我在年轻的时候喜欢阅读有关李商隐的书,老实说,我越看越糊涂。我想说,关于文学,尤其是关于诗,有些地方宜细不宜粗,有些地方则宜粗不宜细。作品和作者的私生活,它们之间的关系无限地复杂。我们不能用简单逻辑去面对这个问题。关于李商隐的爱情和爱情诗,我特别想说这样的几个看法:
李商隐十岁丧父,健康也不好,有一度,他表面上做了一个小官,其实是令狐绹的伴读,从本质上说,就是寄人篱下。这样的人生际遇对他的性格是有影响的,从他的诗歌里他给我们留下这样一个总体印象,他柔弱,敏感,胆小,多情,当然,他见过世面。因为和令狐绹厮混在一起的缘故,青年时期的李商隐实在是见过大世面的,他经常出席贵族的大派对。《琵琶行》 里说:“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高端,豪华,奢侈,放荡,这是琵琶女的生活,这又何尝不是青年李商隐的生活? 虽然那样的生活并不属于他。
我不敢说李商隐的两性生活多么丰富,可是我敢说,李商隐见得太多了。那可是唐朝,富足而又开放。李商隐见得多,经历得多,有多少胎死腹中的一见钟情呢? 我们不知道,但是,我们可以理解。清朝的贾宝玉见到薛宝钗的胳膊都要魂不守舍,唐朝的李商隐怎么就不会? 所以我说,李商隐隐秘的情感生活很可能是一笔糊涂账,谁认真谁傻。
其次,李商隐是诗人,在写诗。写诗的动机极为幽暗、极为复杂,是情绪化的,那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一阵风、一片云都可以让他产生爱意和一首诗。我是一个写小说的,以我的切身体会来说,用文学去考证私生活,用私生活去考证文学,通常是缘木求鱼。
再次,李商隐的诗歌大体上可以分作政治诗和爱情诗这两个部分。前面我说了,李商隐是一个政治抱负很大的人,他热衷于官场,可他偏偏就生活在官场的夹缝里头,“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崔珏《哭李商隐》)。“锦瑟无端五十弦”,实际上,李商隐自己都不知道,他并没有能够活到五十岁。“一弦一柱思华年”,真是一字一泪、一字一血,很让人痛心。一个有大抱负的人又没希望,他能怎么说呢? 写夕阳自然是一个办法,更常见更有效更安全的,是写单相思。单相思懂的人更多,更能感同身受。所以,在李商隐的身上,他的政治诗和爱情诗通常是合一的。我们不能把诗歌里的爱情仅仅看做爱情,这一点特别重要。
又其次,政治诗和爱情诗合二为一,这不是李商隐的发明,是我们的诗歌传统和文学传统。这是中国的爱情诗和西方的爱情诗最大的区别。中国的爱情诗经常是指东打西的。从爱情诗出发,去考证诗人的个人情感,我们时常要扑空。
话说到这里,我特别想把话反过来说———不管诗人多么复杂,你既然写了爱情,那么,我干脆把你的诗当做爱情诗来读,那也挺好。再怎么说,爱情诗总是美好的。
《夜雨寄北》 这个标题起码有四个内容,第一,时间,是夜里;第二,环境,正下着雨;第三,他要回信,第四,那个人相对于李商隐的生活居住处,在北方。中心词是雨,也可以说是夜雨。这可能是实情,也可能是心境和氛围。
这首诗一点也不复杂,这在李商隐的诗歌里头是很特殊的。李商隐创造了一项吉尼斯世界纪录,是一项文学记录,———他描绘了中国诗歌史上最漫长的一场秋雨。这场雨到底有多长? 没有人知道。
一首七绝应该是28个字,可是,李商隐只用了23个。李商隐只用了23个字就写成了文学史上最为漫长的一场雨,秘诀是什么? 是李商隐天才地处理了诗歌内部的时空关系。
一般说来,处理时空关系是小说家的事。没有一个小说不为处理时空而煞费苦心。实际上,《夜雨寄北》这首诗虽然只有23个字,其实是有故事性的、有戏剧性的。它更像一部长篇小说。可以说,一部巨大的长篇小说就隐藏在 《夜雨寄北》 的内部。
关于时间,我有一点补充说明。时间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通常意义上的、可以统计的时间,我们把它叫做物理时间。但是,时间这东西很鬼魅,它既是物理的,也是心理的和文学的,在电影上还有一个专业名词,叫银幕时间。———某个小伙子,他面对着镜头,一秒钟之后,小伙子的脸上长满了胡子,十年就这么过去了。电影院里的一秒是物理时间,而银幕上的时间它等于十年,这样的时间处理我们必须认可,否则电影就没法拍,小说也没法写。物理意义上的时间无比精确,一分就是一分,一秒就是一秒,而心理和文学意义上的时间则充满了弹性。可以这样说,心理和文学的时间弹性构成了艺术的难度,起码是难度之一。
虽然李商隐是一个诗人,但是,在《夜雨寄北》 里头,他在时空的处理方式上已无限接近于小说,甚至是电影。我们来具体地看一看,这个太好看了。
题目:夜雨寄北———我们可以把写回信的那个夜晚当做此时,也就是现在进行时;那个地点叫做此地。
君问归期未有期———看信是现在进行时,此地。信里头“问”是“君”的问,这个动作却是过去完成时,彼地。那么好的,回信人开始回答了,又回到了现在进行时,此地。回答的内容呢? 它指涉的是将来,当然是将来时,彼地。请大家注意一下信息量,就七个字,仅仅是时空关系就倒了好几个来回,噼噼啪啪的。这里的时间是接近物理时间的。
巴山夜雨涨秋池———作者的现场。现在进行时,此地。这是一段漫长的景物描写,是夜景,一个长镜头。和第一句的快问快答或不停地回闪比较起来,这一段的节奏突然变慢了,很慢,也许有好几个小时。我怎么知道是好几个小时的? 是常识告诉我的,秋天的雨不是盛夏的暴雨,不可能是一眨眼的功夫。可以说,这个“涨秋池”写的就是时间,是时间的慢,时间的难熬,也可以说,这个“涨秋池”就是心理,孤独、寂寞和忧伤,他的孤独、寂寞与忧伤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上升,在往上涨。这句诗是很抒情的。这也是中国诗歌的妙处,我们的诗人到了需要抒情的时候,他反而会没心没肺地写景。这和西方小说里的写景有极其巨大的区别。我们的抒情很像京戏里头青衣的水袖,青衣害羞了,她会把水袖抬起来,让你看水袖。在这里,水袖就是情绪。让情绪物质化,这是我们的特征。
巴山夜雨这四个字锻造得好的。巴山,很偏僻,很遥远,夜雨,什么都看不见,也许都没什么动静。雨是自上而下,李商隐把这个动态写反了,水在自下而上,它悄无声息。它很像人类的内心,悄无声息。仿佛寓静于动,实则寓动于静。
它写的是雨,是水的动态,骨子里,写的是时间。是孤独与寂寞的长夜。这里不再是物理时间,这一段时间比物理时间要长一些,缓慢一些。
何当共剪西窗烛———时间哗啦一下拉到了遥远的未来,将来时,彼地。我说了,时间哗啦一下拉到了遥远的未来。
说“遥远”是不是夸张了? 我没有夸张。诗人在第一句说得清清楚楚,“未有期”。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最起码我近期回不去。我想说的是,共剪西窗烛是一个温馨的画面,一个幸福的画面,但是,在这里,它并不温馨也并不幸福。道理很简单,这句诗遭到了当头的一棒,那就是这句诗的第一个字,“何”。“何”是一个疑问副词,它既有发问的含义,也有不确定的含义。“何”,意味着遥遥无期。可能是两个月之后,也可能是二十年之后。这里的时间是已经绝对和物理时间无关了,第一,是假想的,现实生活里并不存在,第二,它不确定,比慢还慢,也可以说,要等,等待的内容也还是等待。
却话巴山夜雨时———将来过去时,彼地,也是此地。时间绕了一个巨大的圈子,回到了原点。“却”是回过头来的意思,很肯定,把一切都落到了实处,但是,由于它对应的是“何”,它又不能肯定了,这个“实”还是“虚”的,是“画饼充饥”里的饼。在这里,时间变得很魔幻了,像拉面师傅手里的面,一会儿是面团,一拉,成了面条,再一拉,又成了无数的面条,无限地纷繁。
魔幻现实主义的 《百年孤独》,它的开头是这样的:
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的面前,一定会记得他的父亲带他去看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小说的叙述者的叙述时间当然是现在,它描绘的却是将来;站在将来的角度,所谓的“多年以后”,又成过去完成时了。马尔克斯要纪录的是马孔多的百年史,如果他按照物理时间的顺序,那么,这篇小说的篇幅将是惊人的,最起码也是多卷本的长篇小说。通过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作者压缩了时间,小说的篇幅一下子缩短了很多。可以说,魔幻现实主义改变了小说的历史,它让小说的篇幅变小了,换句话说,容量变大了。所以,马尔克斯很自豪,他对他的太太说,他“不是在写小说,而是在发明小说”。就拿我们中国九十年代之后的小说来说,无论是长篇还是短篇,尤其是长篇,篇幅都缩短了,层面更厚实了,这个首先要感谢马尔克斯这位发明家。
但是,李商隐在 《夜雨寄北》 里早就使用这种方法了,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夜雨寄北》 这首诗最大的魅力就在于压缩了时间。
但是,时间是压不住的,它一定会反弹。这个反弹在哪里实现的? 在读者这里。如果是一个合格读者,理想的读者,我在阅读 《夜雨寄北》 的时候,首先看到的将是一个动人的画面,时间在我的眼前“轰”地一声爆炸了,时间升腾了,同时打开了它的蘑菇云。
说《夜雨寄北》 里头有一部长篇小说的容量,道理就在这里。你如果不信,我们来做个游戏。如果你愿意,你决定写一部小说,题目叫 《夜雨寄北》。那么,你有哪些内容需要补充呢?
一,在那个地方,我为什么要离开那个“君”? 涉及了哪些事? 涉及了哪些人?
二,我离开了,来到了这个地方,我为什么就回不去了呢? 这又涉及哪些人? 这又涉及哪些事?
三,事实上,在这里,我一直也没能回去。我还要面对哪些事? 我还要面对哪些人?
四,在漫长的岁月里,在那个地方,那个“君”,她如何了? 二十年之后,我回来了,再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有可能人是物非。
五,二十年之后,我回来了,再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另一种可能也存在,不是人是物非,而是物是人非。
六,还有一种可能,物非,人非。然而,造化弄人,又把我们安排在了一起。
七,我们一起回忆了过去,回忆起了这个地方,这些人,这些事,我突然明白,我离开这个地方,原来是因为这些人,这些事。
八,我们同时还明白了,我在那个地方之所以回不来,是因为那些人,那些事。
九,天亮了,蜡烛即将熄灭,我大彻大悟,我的人生早就走完了。外面的雨还在下。和当年的秋雨一模一样。
这里头有颠沛的人生,有苍茫的、鬼魅般的、神龙摆尾的、身不由己的命运。老实说,《夜雨寄北》 这首诗内部的时间能够产生多大的爆炸当量,完全取决于你的想象力,取决于你的人生阅历。但有一点我可以确定,不管你的想象力是怎样的,你的想象力一定会伴随着潮湿,伴随着无穷无尽的秋雨。
我的数学不行,我不能确定这场秋雨到底有多长,这个问题就交给清华大学的数学天才们吧。我想告诉你们的是,在我的阅读历史里,再也没有比 《夜雨寄北》 更长的雨了。
如果李商隐不是生活在诗歌的年代,而是小说的年代,他一定可以成为小说大师。李商隐是曹雪芹的前身,曹雪芹是李商隐的后世。一个凭诗行云,一个借小说行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