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上《乡村》,这是以色列盖谢尔剧院第四次来中国演出。之前的《敌人,一个爱情故事》《唐璜》和《耶路撒冷之鸽》先后在北京掀起追捧以色列话剧的热潮,剧团这次带来的《乡村》号称“镇团大戏”。
《乡村》首演于1996年,演了20年,没见过时的迹象。其实这戏看起来一点不时髦,不带任何“高新尖”的实验手段,它简单、粗拙,甚至可能是土气的。然而,《乡村》在简单的舞台上呈现出的疯狂不羁的想象力,以及支撑起这想象力的、更本质的生活原力,又是我们在剧场里极不容易见到的,也因为这点,《乡村》成了一部值得看、值得重看,也值得回味和思考的戏。
如今,时髦的戏剧人把舞台和剧场变得越来越像装置作品,大约不清理出一个雪洞一样空旷的台,或不加入点视频元素,或不大动干戈地改变剧场空间结构,都做不出戏来。这么一对比,创作于20年前的《乡村》真是落伍的,创作者如此直白地在舞台上堆满枯黄的茅草,草丛里散着带生活气息的旧家具,家常,不起眼,是写实和自然的结合。视线的焦点在舞台中央,衰草中架着一个巨大的圆盘,舞台深处垂一幅红色帘幕,这样的搭配看上去像古老的走马灯,霸占了绝大部分的空间,也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一切看上去粗糙笨拙,可是当灯光亮起,男主角的嘴里蹦出第一句台词,圆轮转起,台上的景、物、人都鲜活轻盈起来。转动的圆轮真的成了一盏走马灯,所有人物在这上头登场立场,所有重要的表演发生在永恒转动的轮盘上,圆轮承载着全部的悲喜,周而复始,川流不息,如流逝的时间,如生活本身。
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的前夕,巴勒斯坦的村庄里,阿拉伯人、犹太拉比、从俄罗斯逃难来的犹太移民、英国军官……看上去不该有交集的人群在这个小村庄里享受着暂时没有被炮火中断的平静生活,尽管战争的阴影从未从村子的上空移开。比起常规戏剧处理的空间和时间,《乡村》的质感更像一部短篇小说集,它是片段的截取和集合,人物多、线索多,是群像的画卷。
它开始于从俄罗斯逃难到约旦河岸边的犹太男孩尤西天真的凝视,也在尤西的打量下舒缓地展开情节,是一个男孩眼中的“乡村史诗”。剧情说起来都是细碎的——尤西的父亲和他的阿拉伯朋友谈生意,尤西火爆脾气的母亲和父亲之间吵吵闹闹地过着日子,尤西暗恋哥哥的女朋友,偷看姑娘洗澡,村里医生和太太貌合神离,水性杨花的太太和英国军官不清不楚,还有质朴刚健的奶奶是信仰坚定的马列老太太。人多,事杂,彼此之间也没什么逻辑关联,可是在圆轮悠然的转动中,时空是一条平缓的河,伴随着演员变化的肢体动作和台词,一瞬间建立起一个个生动的场景,圆轮在转,人从背景走向前景,又从前景淡入背景,入画出画,像极了一帧一帧的幻灯片,既有定格片刻的斑斓,又是活的。第一次海湾战争期间,一批俄罗斯的犹太演员移民到以色列,这群人创立了今天我们所知的盖谢尔剧院。1948年才正式建国的以色列,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戏剧“传统”;对于盖谢尔剧院的创作者们而言,他们是一群离乡离土的“失根”的人群,也许正是这双重的“腾空”,让《乡村》能触及历史的痛处,又能轻装上阵地从“大历史”的叙事中起飞。在剧院院长的回忆里,他们初到以色列的创作和排练像极了荒诞剧——演员挤在特拉维夫的地窖里,为了尽快学会希伯来语,他们把台词用斯拉夫字母标注,当伊拉克发动空袭的警报响起,他们穿着戏服、罩上防毒面具逃往最近的防空洞。有过这样“拿命做戏,戏比命大”的开局,就不难怪《乡村》会以魔幻童话的口吻讲述犹太民族与屠杀、战争和建国有关的苦难情结。
死亡其实从未远离《乡村》,尤西的山羊被杀死,是一个高度隐喻的意象,后来,这只死去的山羊变成有执念的鬼魂,一直徘徊在尤西左右。死去的从未离开,死与生并存,死成了生的一部分。在很多个瞬间,《乡村》的质地让人联想起艾萨克·辛格的短篇小说,粗浅,有热乎乎的温度,有躁动的活力,都是把宏大叙事渗透在对日常的琐碎回忆和讲述中,尤西仿佛是从辛格的小说里跑来串门的小傻瓜,是一个在清醒时做梦的梦想家。
尤西这样的角色,一不小心会沦为漫画式的符号,但男主角萨沙举重若轻地跨过了平庸和优秀之间相隔的楚河汉界,59岁的他,只靠着在草丛里张望这样一个姿势,就召回了一个1945年的男孩。他演一个在众人眼里“很傻”的赤子,却绝不落入夸张的模仿。尤西在某些方面会让人联想《白痴》里的梅什金,萨沙也确实很多次地在舞台上演过梅什金,但他的表演没有把人物禁闭在横向的相似性中,却融入每一种特别的语境,触摸到这些角色真正的自我。这也是《乡村》捍卫的舞台伦理和美德:在试图重建历史的过程中,它首先重建人性的体验,它始终在寻找“人”,寻找不能被摧毁的希望。在它直白的、脱离了评述的讲述中,戏的生命力从满台的衰草中倔强地破土而出,枝繁叶茂,撑满了剧院空间。曾经两次拿下戛纳影展金棕榈奖的比利时导演组合达内兄弟,他们在创作手记里写过,拍电影是为了寻找生命的原力。那么《乡村》打动了我们的,正是它悍然的生命原力,这力量没有“实验”“先锋”“大制作”的炫目,但这力量曾经支撑犹太先民踏上出埃及的征程,也支撑他们在屠杀和战争的疮痍上重建家国。
仍然是在达内兄弟的创作手记里,他们写到,要警惕对崩塌运动、对灾难风景、对破裂声的迷恋,纵然一棵树倒下,比一片森林生长所发出的声音更响。看到《乡村》,是看到一片生长的森林,听到森林静默的生长,最后,在静默中听到有树倒下,倒塌的声音突出了深沉的寂静。
柳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