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汇报记者 沈竹士
“滴滴专车”、“一号专车”和“易到用车”等专车应用的出现,极大地方便了人们的出行。近日来,专车们因为涉嫌“非法运营”时时面临被查处的风险。去年11月,沈阳率先叫停“专车”服务。随 后,济南、南京、北京等多地交通管理部门纷纷表示“专车”属于违法运营范畴,一经发现将被查处。
然而,今年1月8日交通运输部明确表态,“专车”服务对满足运输市场高品质、多样化、差异性需求具有积极作用。各类“专车”软件公司应当遵循运输市场规则,承担应尽责任,禁止私家车接入平台参与经营。这一表态被理解为对专车模式的肯定。
面对技术创新,监管方如何与相关企业共同制定新的边界与游戏规则?围绕这一近期热门话题,本期管理学者圆桌谈邀请打车软件企业相关负责人、学者等展开对话。
本期嘉宾:
苏勇,复旦大学管理学院企业管理系系主任/教授
龚冰琳,复旦大学管理学院产业经济系博士
朱平豆,滴滴公司副总裁
专车创新发掘了细分市场
记者:从滴滴打车到滴滴专车,从互联网创新的角度来看,其创新的内涵体现在何处?
苏勇:滴滴打车也好,滴滴专车也好,毫无疑问都是一种创新,其模式是原来市场上所没有的。我的基本看法是,这是一种基于互联网技术发展而来的,对原有监管措施、原有出租车市场的创新。从管理学的角度来说,创新很有可能是一种破坏性创新,或者称颠覆性创新,肯定会冲破原有的条条框框。
从最初的出租车打车软件,到现在的滴滴专车,市场对其确实存在需求。专车创新认准了细分市场差异化的需求。就像在服装市场上,有人会选择100元价位的服装,有人会选择1000元价位,有人会选择10000元价位。比如客户从外地回到上海,在火车站等出租车需30分钟,如果他不想等,可以提前预约专车接送,出站就能上车。这就是一种需求。滴滴专车适应了这种需求,所以它有存在的理由。
朱平豆:滴滴打车的初衷是要解决司机和乘客之间信息匹配的问题,也就是供给和需求信息交换的问题。我们发现司机和乘客两者常常相遇而不相见,即便乘客站在马路对面扬招,也不能与司机取得很好的沟通。通过移动出行的信息服务平台,需要打车的人和需要载客的司机的信息可以有效匹配,使打车变得便捷。
打车软件也满足了司机的需求,解决了出租车空驶耗油、司机耗精力的问题。很多司机每天在路上花费10多个小时开车,不仅空驶耗油严重,而且身体很累。现在使用打车软件,司机可以在路边停一段时间,通过手机查看乘客的需求。这改变了出租车司机的传统工作方式,并为司机增加了收入,因此很受司机欢迎。
在研发滴滴专车的过程中,我们认识到,人们的大量出行需求是有规律、有计划的。如果客户在下午1点有约,他们希望中午12点就约到车。而通过传统出租车公司的调度系统,预约车辆的成功率是比较低的。这种有规律、有计划的出行需求通过专车可以马上实现,带给客户的方便程度也很高。
专车的差异化体现在“四高”:面向高收入人群,提供高中端车型,提供高品质服务,收费价格也是相对高的。随着社会经济发展,高品质、多层次、个性化的高端商务出行需求越来越旺盛,对于这部分用户来说,基本的出行需求已不再是其使用出行方式的首选要素,而对服务质量和良好体验的需求成了核心要素。
出租车的定位不清晰,长期徘徊于个性化出行和公共交通之间,而且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出租车仍然会定位为公共交通的重要补充,侧重点仍然集中在满足老百姓的基本出行需求。这使得市场上的中高端需求无法得到满足,结果造成私家车的放量增长。专车的出现可以有效填补市场空白,缓解需求矛盾。
当然,专车所针对的另一点问题是要设法解决“没车”的瓶颈。我们研究发现, 打车软件提高了客户叫车的成功率,但目前的叫车成功率再要提升很难,瓶颈就是没有足够的车。没车尤其是高峰时间没车,是中国打车难的根本问题。人们打不到车,就会去挤公交、挤地铁,最后就是走上了购置私家车的路。
龚冰琳:打车软件很大程度上方便了乘客与司机之间的信息匹配,给生活带来便利。新鲜事物的出现就是有针对性地满足原本市场未能完全满足的需求,这就说明以前提供的服务是有一定缺陷的。现在的专车服务是对传统出租车行业模式的一种补充,可能针对的是更加复杂的需求。比如从一个较为偏僻的地方出行,就很有可能用得上专车。又如,很多人在生孩子之前没有买车,但有了孩子就一定得买车。因为总觉得普通的出租车不够舒适卫生,车厢可能有烟味影响孩子,没有儿童安全座椅,司机开得又快,很不安全。有复杂需求的人求诸于买车,但私家车的成本非常高, 在上海日常开车出行的成本要比坐出租车高得多。而专车服务的出现就可以满足这部分人的需求。
倒逼传统行业改革
记者:专车问题近期已成为社会关注的热点,不仅受乘客欢迎,司机也乐意拉活。同时,很多城市也发生出租车司机集体停运的事件,有人认为这与专车的出现有一定联系。那么,打车软件的创新会不会颠覆整个传统出租车行业?
苏勇:目前还谈不上打车软件会颠覆传统市场。就拿发达国家举例,即便UBER等打车新业态发展迅猛,可传统出租车还是会存在。我对打车软件热的看法是, 它之所以显得有如此巨大的影响,是因为它借助移动互联网技术为乘客提供了便利,与传统出租车行业形成了鲜明对照,它像一匹黑马,冲破了原来出租车行业的垄 断。打车软件虽不会颠覆出租车行业,但新业态在很大程度上会倒逼政府和监管部门对出租车行业进行改革。目前出租车行业实行特许经营,牌照核发严格控制,垄断是不争的事实。我曾经做过上海一家知名出租车公司的企业管理顾问,做过调研,司机相当辛苦。若没有新业态的冲击,在传统垄断模式下,司机没有选择,工作负担很重。
另外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是,打车软件是为出租车市场带来了增量,还是会动摇出租车市场原有的存量?最近,一些城市的的哥集体停运,这些司机觉得收入分配不够公平。如果考虑到乘客出行需求是刚性存在的,那么,是否打车软件或者专车服务的红火,与还在传统叫车模式下的哥收入的下降,也存在某种联系?
朱平豆:我可以提供一项数据,去年8月以来,在已经开通专车的城市进行的测算显示,每天专车服务成功预约的订单数量,尚不足当地整体出租车市场的1%。再说到专车服务的需求差异化,专车服务从开始设计时就定位高端,这就是“隔火墙”,它不会影响传统出租车行业中司机的利益。
通过对比同时期的出租车和专车业务订单数据,商务专车服务的推出并未对出租车市场产生冲击,相反在一定程度上对出租车行业产生了利好影响,比如在出租车呼叫订单继续保持增长的前提下,订单成交率有了显著提升,这就意味着服务方式多样性的出现,通过市场优化了资源配置,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出租车打车难的问题,提升了城市出行效率,订单成功率持续上升就是最好的证明。同时也说明了市场产生新的供给关系不仅不会危害到原有供给体系,反而会互通共融,会让整体的市场需求变得更大。
我同意苏勇教授的看法,打车软件对出租车行业带来的影响,主要是对过去几十年形成的特许经营模式形成冲击。过去传统出租车公司的管理水平,如今在互联网时代很可能已经落伍了。
龚冰琳:应该如何理解颠覆?现在出租车司机的选择比以前多了。有些专车服务的司机就曾经是出租车司机。既然专车工作模式更加灵活,收入更高,那么出租车司机们也许真会考虑转行。如果出现一定规模的转行,短时间内,对现有出租车行业的确会是冲击。但从长时间看,这个市场内部出现竞争肯定是件好事。有了竞争,原来僵化的管理、不合理的规定就有了被迫改变的压力。新鲜事物对传统行业的冲击不完全是坏事,可能形成市场倒逼机制推动改革。
朱平豆:比如说现在出租车公司向司机收取份子钱。份子钱也是受供需关系影响的,当出租车司机的职业是个紧俏岗位的时候,份子钱就会不断升高。如果司机有了很多选择,或者离开了行业,是不是份子钱就有可能下降?这就是市场倒逼的结果。
创新与监管之间如何平衡
记者:有人担心专车服务的安全性。此前,UBER在德国被全面禁止,在美国部分地区也被禁止,也与其运营安全管理以及司机资质审核有关。这一问题也被视作应当加强政府监管的理由之一。对一个创新企业来说,“大破”之后能否给客户树立足够信心?
苏勇:我有一次从机场预约乘坐专车回家。快到家时,我临时起意决定在离家还有100米的地方下车,没有让司机直接把车停到家门口。换作普通出租车的话, 我应该会在家门口下车,可是乘坐专车,我察觉到自己有一丝不安。因为我与专车司机并非熟人,而且他的车辆没有统一标识,他本人也不隶属于某家公司,没有工号。我只不过是和他通了电话,做了非常简单的约定。此时作为一名乘客的心理很值得玩味。
我认为,专车服务的组织管理水平还有继续提高的空间。专车的车型很不错,服务很好,司机态度非常客气,车厢也很干净。可是,除了态度以外,是否还应添上统一标识?给司机换上统一的制服和工号?
还有一次,我在外地乘坐专车,司机本有一份职业,是下班后开着自己的车赚点外快,这就更需要加以规范。对于专车服务来说,带车上岗没有问题,可是业余兼职,能不能管理好?
朱平豆:我们企业内部一致认为,需要建立更加符合行业准则的管理制度,需要把安全控制工作做成体系。这是来自企业内部的需求。
目前,滴滴专车撮合车辆、司机、乘客三方信息匹配。
车辆方面,滴滴专车平台只为正规的汽车租赁公司提供信息服务,租赁车公司需要通过严格的资质审核,并严格要求车况良好及有完善的保险。司机则要求来自第 三方劳务公司,需通过资质审核,并统一接受严格培训。司机滴滴专车平台只为正规的第三方劳务公司提供信息服务,并要求所有提供驾驶员的劳务公司按照统一标 准进行严格的面试、培训和考核。司机不能有刑事犯罪记录,不能有重大交通事故记录,不能有醉驾这样严重的交通违法记录,否则都不符合我们的条件。
龚冰琳:争论带车上岗对不对,争论司机兼职好不好,核心问题是怎么做好对安全与质量的控制。其实,对安全与质量的控制是企业内生的需求。
滴滴打车这样的创新企业能运用互联网技术,在安全与质量控制方面是有一定技术优势的,甚至可以做到比普通出租车更好。比如,一单预约成功以后,公司能够即时看到哪一辆车载客了,行程从哪里出发,目的地是在哪里,这些数据透明,做到有据可查。
朱平豆:打车软件有继续提升管理水平的基础,专车可以做到比出租车更安全。专车与“黑车”完全不同。“黑车”可以概括为“四无”:信息不透明、价格不透明、没有组织、无法监管。而专车司机与乘客之间的信息是透明的,可以实时监控,过后可以追溯,一个月前某某司机在哪里载客都是可查的;专车的价格也是透明的,它通过系统进行计算形成。
专车同样强调信息安全。目前,乘客在预约车辆时,可以不透露自己的手机号码,而是通过公司专线拨给司机,这就是安全方面的一个保证。在做数据记录的时候,由系统记录、分析大量交易的行为特征,但公司不会打开数据库查看某个个体的数据信息,也就是说,个体乘客的信息 是不会被泄露的。
记者:有人认为创新与监管是一对矛盾。比如支付宝刚刚崛起时,曾有商业银行对其表示质疑,认为其游离于监管之外,有关部门应对其加强监管。如今这个问题又轮到了打车软件。如何在创新与监管之间寻找到平衡点?政府又该在创新企业的成长中扮演什么角色?
龚冰琳:从经济学角度看,政府部门应该只控制那些市场失灵的部分。监管部门应该一方面让市场用商业手段解决问题,另一方面通过政府对质量、安全的控制解 决可能的市场失灵的问题。在这个市场上,政府有标准,但企业的标准未必比政府低。相信企业会自我提升服务质量。北上广等大城市,甚至中小城市交通拥挤都是 严重问题。专车创新很大程度可解决出行难的问题。
朱平豆:地方政府要面对很多出租车公司,需要维持交通秩序正常,维持需求供给之间的利益平 衡。因此,最重要的事情应该是在维持稳定的情况下逐步放开市场,避免因为突然的冲击形成秩序混乱。而作为企业来说,这也是我们的希望。因此,希望有关方面 能在创新和监管寻找到平衡点。
作为一种创新,专车欢迎监管。但是,我们也认为,“一棍子打死”并不能称之为监管,而是简单粗暴的扼杀;无视社会经济的发展、市场需求的变化,而固执地照搬很多年前的规定来行事,那是刻舟求剑。我们希望政府监管可以深入专车体系,帮助它建立更加完整、有效的体系, 而不是去扼杀它。
苏勇:面对专车创新,政府应该做出更积极的应对,要拥抱变化、拥抱互联网。首先要经过论证,肯定这种业态存在的必要性和合法性,随后再以监管措施帮助公司提高服务水平和管理水平,从而打消乘客的某种顾虑。创新必然带来冲突,政府应当在理解互联网技术发展的基础上,探索创新的监 管模式,这也需要理论界、实务界的共同努力。
目前,政府基本肯定了打车软件的合法性。此前,上海也曾动过脑筋,想把打车软件接入出租车公司的电调平台。这样的态度是积极的,没有将打车软件“一棍子打死”。如今专车出现了,政府应该思考,原有监管方式是否落后于时代了?
朱平豆:我们公司采取了不同于传统出租车行业做法的措施来管理司机。比如,传统出租车行业的调度系统有时很难发挥作用。如果某个地方偏僻,司机并不在附近,接下这单交易就会亏钱,所以不愿去。而我们公司会以类似积分的形式,奖励接了这单交易的司机。今后,按照积分的多少,还会优先安排有过良好记录、愿意服从调度的司机去跑机场这样容易挣钱的交易。
另外,我们还让乘客给司机打星评分。司机非常在意乘客给他打几颗星,因为这和他们的考核、奖励是 挂钩的。如果乘客打了三颗星,司机会非常紧张。公司设立了末位淘汰机制,每个月有10%的人员可能会有淘汰风险。这些都是新的管理方式,希望政府有更宽容的心态来鼓励创新,也希望政府的监管能进一步提高我们的管理水平。
互联网创新带来共享经济
记者:打车软件未来继续创新的方向在何处?打车软件的信息平台积累了大量的用户行为数据,这些数据会不会考虑投入商业化使用?
朱平豆:未来一定会走大数据的商业化道路。目前打车软件的大数据应用就很强大,当一名乘客通过软件叫车的时候,他的上车地点有多少车,这些车载客意愿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这单交易对司机来说算是挣钱的好单子,还是差单子,都能分辨出来。
至于未来发展,首先要对用户的需求研究到极致,今后也许可以满足更加复杂的需求。比如现在使用打车软件的年轻人居多,以后说不定老年人要到医院里去,也可以通过某种渠道预约专车,享受更贴心的服务。
其次,随着未来平台服务功能的不断完善,滴滴平台上还将提供智能公交、城市物流等服务信息。移动互联网时代,共享经济是很重要的因子。出租车毕竟不能完 全解决城市叫车难的问题。根据测算,如果要让所有潜在客户都成功打车,现有的出租车数量就要翻倍了,那么城市道路必将更加拥挤。在国外,通过减少私家车的空车上路,或者减少车内空闲座位的方式,把上下班的人流带走,已形成共享经济的红利。
一项管理措施的推行,经常会带来公平与效率的问题,专车形式无疑提升了效率,为资源配置提供了一条新渠道,而能否在效率优先的基础上兼顾公平?如能兼顾传统顾客和新顾客的利益,获得越来越多乘客的理解,那么,我相信政府主管部门对专车也会乐观其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