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季,人们总是期待大学校园里的毕业演讲。这校长、教授们的最后一课既是师长对学生迈出校园时的最后寄语,也是学生开启人生新旅程的成长锦囊。即使是过来人也会年年借着毕业演讲,盘点人生。
亲爱的同学们,尊敬的老师们、家长们:
今天在座的同学来自几十个不同的专业,即将面对迥然不同的事业与人生道路。作为一个过去近二十年基本没有走出过象牙塔、思维方式相对简单、人生见识相对单薄的我,能和你们讲什么呢?苦思冥想,干脆就把我走出又回归清华园这十几年的心路历程、过去的感悟与未来的“野心”与大家分享。希望你们站在人生如此一个重要转折点的时候,也花几分钟想一想未来十年、二十年、五十年的自己。
不知是否有人和我一样,从孩提时代,就困惑于人存在的意义。人来自自然、回归自然,代代相传,意义何在?我选择生物系的原因之一也是想窥探生命的奥秘。可是当我在大学系统地从分子水平认识生命之后这个问题不但没有解决,反而让我更加困惑。突然有一天,我豁然开朗:只有有意识的人类才能问出这个关于“存在意义”的问题;那么也只有有意识的人类才能定义“存在意义”。所以,“人生意义”本就是一个主观命题。随着时代的发展,个人的背景与际遇不同,每个人对于这个命题的定义也会大相径庭,从而决定了追求目标、人生道路也大不同。
14年前的今天,恰好是我离开清华园的日子。当时的我对于未来的事业选择其实是一片茫然。但有一个原则却让我受用至今,那就是:努力做到最好,让选择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一个月后,我奔赴大洋彼岸,进入位于美国东岸的普林斯顿大学。2004年,我获得了分子生物学博士学位。如果说90年代的清华赋予我的是心怀天下的责任感,那么21世纪的普林斯顿则将我彻底拉入科学的殿堂。清华与普林斯顿都入选了世界最美的十所校园,清华庄重大气,普林斯顿优雅淡定。
在普林斯顿,穿着不修边幅给你上课的可能是诺奖得主、资深院士,你在咖啡厅小憩坐在对面的也可能是美国总统的科学顾问。在那里,不论是本科生还是诺奖得主,你完全感受不到人与人之间的高低贵贱,每个人都是一派怡然自得,却又有一份这个大学特有的我行我素、桀骜不驯。
在这种环境下,你会很安心地做自己、很专注地做自己的事情;浮躁很容易就被挡在物理上并不存在的学校围墙之外。在普林斯顿第一年,我突然发现,教科书里那些高贵冷艳的知识原来就是身边的这些貌似随和的老先生老太太们创造的;研究生课程都没有教科书,而一律是用经典或前沿的原创论文做教材,所以我们上课就是在回顾着科学史的创造。当我们进了实验室,自己竟然也已变成了人类知识的创造者、科学史的缔造者。有了这种认知,我的追求目标也逐渐演化为:发现某些自然奥秘,在科学史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迹。
当我定义了这样一种人生意义,也同时意味着选择了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一种自找麻烦的思维方式,和一种自得其乐的存在方式。我完完全全痴迷于这个小天地:会为能够与大自然直接对话而心满意足,会为透过论文跨越时空与先贤讨论而兴高采烈,会为一点点的进展和发现带来的成就感而壮怀激烈。当然,这个过程里也少不了挫折和麻烦。
让我给大家讲一个清华园里发生的小故事,让大家看看象牙塔里的波澜壮阔。
我2007年刚回清华的时候,给自己确立了几个明确的攻坚课题,前不久做出来的葡萄糖转运蛋白是其中之一,还有另外一个也非常有意义的课题,叫做电压门控钠离子通道,它对于我们神经信号的传递至关重要。长话短说,一转眼到了2011年,我们经过之前几年的探索,终于获得了一个细菌同源蛋白的晶体,结构解析已近在咫尺,就差最后一次收集重金属衍生数据了。为此我们准备了大量晶体,保存在可以维持低温摄氏零下170度的液氮预冷罐中,寄到日本同步辐射,准备收集数据。
接下来,就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日子,2011年7月11日。如果你们去查日历,那是星期一,在中国看到《自然》新论文上线的日子。我本来应该早上6点出门去机场,在5点55分的时候,我打开了《自然》在线,第一篇文章直接砸得眼睛生痛,因为这篇文章的题目就是《一个电压门控钠离子通道的晶体结构》,也就是说,我们被别人超越了。我们一直说科学上只有第一,没有第二。现在真真正正不可能是第一了,惨败!我把论文打印出来,交到做这个课题的张旭同学手里时,她立即泪崩。可是,晶体还在日本等着我们。于是一切按照原定计划,我们飞赴日本。
一路奔波,晚上7点赶到实验线站的时候,那里的工作人员一脸凝重地对我说:“颜教授,你们寄过来的低温罐似乎出了问题”。我心里一沉,这意味着晶体可能出了大问题,这可是我们过去三个多月的心血结晶啊!在刚刚承受了被超越的打击之后,这个事故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所幸我们做事一向未雨绸缪,随身还带了很多晶体,于是就地开始重新泡重金属,第二天早上到了正式收数据的时候,果然,寄送过来的晶体全部阵亡,无一可用。然而,就当我们花了十几个小时,即将绝望之际,前一天晚上刚刚处理好的一颗晶体给了我们需要的所有数据-质量是如此之好,以致在收完数据一个小时之内,我们就解出了结构!此时,发表论文的课题组还没有从数据库释放结构信息,所以于我们而言,是第一次看到了这类蛋白的原子结构,对过去四年依旧是一个完美收官!那一刻,根本不会顾及还能发什么样的论文,心里充满的只有这前后巨大反差带来的狂喜。
而故事还没有结束,就当我在凌晨三点打开邮箱,准备给实验室成员立即布置后续工作的时候,发现了一封来自美国霍华德休斯医学研究所的邮件,通知我,经过初选,我在全球800名申请人中过关斩将,成为进入“霍华德休斯国际青年科学家”第二轮候选的55人之一,邀请我于11月赴美参加最后的角逐。那一刻,我脑子里瞬间显出这两句:“屋漏偏逢连夜雨,柳暗花明又一村”。2011年7月11日早上5点55分到13日凌晨3点钟,这45个小时,于我和我的学生们而言真可谓惊心动魄,犹如坐过山车。也正因为此,这个过程远比一帆风顺的任何其他课题都来得刻骨铭心。
但这依旧不是故事的最终结尾。因为这个课题,我有幸与我此前崇拜了将近10年的偶像级科学家、2003年诺贝尔化学奖得主MacKinnon教授合作,在与他的交流中受益匪浅,也终于圆了我在研究生时代想要与他一起工作的夙愿。更重要的是,我们的结构呈现出与已经发表的论文很不相同的状态,经过分析阐释,我们的这些新结果也在10个月之后发表于《自然》。我还提出了一个电压门控通道感受膜电势的全新模型,直到现在,我们仍然在创造新方法、构建新工具对这个模型进行验证。
你看,这就是科学研究的魅力:不向前走,你根本不能轻易定义成功或者失败。总有那么多的不确定、那么多的意外惊喜在等着你!这种经历、这种感觉,真的会让人上瘾!
对于我们的母校,我们在座的所有人生逢其时,肩负着把她建设成为世界一流大学的责任。在我的心目中,当清华培养出来的一大批年轻人,以及一大批从清华起步的年轻人成为世界一流学者的时候,当我们的若干工作对人类的科学史、文明史产生持续影响的时候,我们就可以骄傲地宣称:清华是世界一流大学。我希望每一位同学都能记住:如果今天你认为我们的母校还不是世界一流大学,那么就让我们通过每个人的努力共同把她变为世界一流大学!
亲爱的同学们,这一刻,看着你们,我与你们一样激动。你们的未来有无数种可能,但是每个人的人生只有一次。在现在这个信息爆炸、计划跟不上变化的年代,希望每一位清华人用你的初心去探索你的人生意义,努力认识你自己,做你自己,坚守内心的选择,坚定地为实现你的人生意义而勇敢、专注地行动。我衷心祝愿每一位同学收获自己的精彩人生,书写你认为最重要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