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观的变迁
明清之际,“天崩地解”。在思想领域,批判宋明理学回归原始儒学,从心性之学转向经世致用的实学,可以说是明末清初基本的时代精神。其中一个方面,便是知识观的变迁。宋明理学内部尽管有程朱理学之“道问学”与陆王心学之“尊德性”的分歧,但他们都以心性之学为体现儒学真谛的知识形态,这一点无疑构成宋明理学的基本面向。朱熹“格物致知”的对象上而无极太极天地鬼神之变,下而至于一草、一木、一昆虫之微,可谓无所不包。但是,一方面,知识的典范主要限于道德践履、社会政治活动之域;另一方面,即便考察“鸟兽草木”之物,朱熹的兴趣点也不在纯粹的客观物理,而是以“所当然”范导对“所以然”的研究,换言之,对物之研究着眼于探索人物之间如何相处的当然之则:“且如草木鸟兽,虽是至微至贱,亦皆有理。如所谓仲夏斩阳木,仲冬斩阴木,自家知得这个道理,处之而各得其当,便是。”(《朱子语类》卷十五)作为心学的代表人物,王阳明在《答顾东桥书》中说道,“圣人之学”“大端惟在复心体之同然,而知识技能,非所与论也”(《传习录》卷中)。然而,清初思想家如黄宗羲、顾炎武、颜元等人却批判心性之学的空疏与虚妄,同时彰显阳明所轻视的“知识”与“技能”(技艺),从而极大地拓展了中国传统思想对于知识的理解。
颜元的实“学”
顾炎武非常重视“艺”。《日知录》卷五“乐章”条枚举七种技艺:声音之学,天文,地理,射,御,书,数。在顾炎武看来,以上诸艺,“古之时人人知之,而今日遂为绝学。且曰:艺而已矣,不知之无害也。此近代之儒所以自文其空疏也。”当然,对技艺知识的深入考察莫过于颜元。
颜元破程朱,入孔孟,倡实学,重习行。他认为,孔孟、程朱判然两途。以孔孟为代表的原始儒学元气淋漓,造就参赞天地、经世济用之人材:“‘儒者天地之元气’,以其在上在下,皆能造就人材,以辅世泽民,参赞化育故也。”(《存学编》卷二)相形之下,宋明理学专务于嘴上讲论纸上著述,气象衰微:“宋、元来儒者却习成妇女态,甚可羞。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即为上品矣。”(《存学编》卷一)宋明理学之所以偏离真正的儒学传统,根本症结在于“学”的偏失:“汉、宋来道之不明,只由‘学’字误。‘学’已误矣,又何‘习’?‘学’‘习’俱误,又何‘道’?是以满世读书把笔开坛发座之人,而求一明、亲、经济者,举世无之;求一孝弟礼义者,百里无之。尧、舜、周、孔之道亡矣。……学非他学,学尧、舜之三事,学周公之三物也,习之时习之,而天下乃可言有道矣。”(《四书正误》卷三)所谓“三事”,即《尚书·大禹谟》所讲的“正德、利用、厚生”,而“三物”则是《周礼·大司徒》所说的“六德”、“六行”和“六艺”:“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一曰六德,知、仁、圣、义、忠、和;二曰六行,孝、友、睦、姻、任、恤;三曰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在颜元看来,三事为尧舜之道,三物为周孔之道,而两者实际上是相通的,六德即正德,六行即利用,六艺即厚生。颜元认为,三事三物才是“学”的真正统绪,除此之外便是异端外道:“唐、虞之世,学治具在六府、三事。外六府、三事而别有学术,便是异端。周、孔之时,学治只有个三物。外三物而别有学术,便是外道。”(《颜习斋先生言行录》)以宋明学者为代表的后世儒者却偏离正道,“学”蜕变为静坐、读书、议论、著述,结果“满世读书把笔开坛发座之人”,却找不到一个力行济世的人才。“后世乃有全废‘三事’‘三物’之道,专以心头之静敬,纸上之浮文,冒认道统,尸祝孔、孟之侧者,可异也哉!”(《颜习斋先生言行录》)
就内涵而言,“六艺”基本上属于操作技艺知识或实用技能知识。颜元以此为典范理解实“学”的真正内容,实际上重新界定了“知识”:典范性的知识形态,既不是德性之知,也不是理论形式的见闻之知,而是实用技能知识,其要义在于“知道如何做”,而非“知道是什么”。颜元将“格物”之“格”同学习实用技能的“习行”联系起来,从而赋予“格物”不同于理学的新内涵。“格物”既不是程朱所说的“穷理”,也不是阳明所说的“正心”,而是将“六艺”等技能亲身学习一番。以“乐”为例。“辟如欲知乐,任读乐谱几百遍,讲问、思辩几十层,总不能知。直须搏拊击吹,口歌身舞,亲下手一番,方知乐是如此,知乐者斯至矣。”(《四书正误》卷一)
颜元对“学而时习之”一语特别推崇,认为它揭示了儒学的精髓:“孔子开章第一句,道尽学宗。思过,读过,总不如学过。一学便住也终殆,不如习过。习三两次,终不与我为一,总不如时习方能有得。‘习与性成’,方是‘乾乾不息’。”(《颜习斋先生言行录》)这里有三层意思值得注意:其一,所谓“思过,读过,总不如学过,”其实质含义,在于前面提到的“行”对于“致知”的根本重要性。其二,“习与性成”,意味着所习得的技能成为生命存在的一部分,实有诸己。其三,“学而时习之”的“时习”强调了反复实践的必要性,而此种必要性实际上源于以“习与性成”为终点的技能习得的过程性。
颜元还注意到,习得技能的过程可以区分为不同的阶段。他在讲到学习鼓琴时说道:“歌得其调,抚娴其指,弦求中音,徽求中节,声求协律,是谓之学琴矣,未为习琴也。手随心,音随手,清浊、疾徐有常规,鼓有常功,奏有常乐,是之谓习琴矣,未为能琴也。弦器可手制也,音律可耳审也,诗歌惟其所欲也,心与手忘,手与弦忘,私欲不作于心,太和常在于室,感应阴阳,化物达天,于是乎命之曰能琴。”(《存学编》卷三)“学琴”、“习琴”、“能琴”构成了从新手到行家里手再到大师的技能习得过程。在“学”的阶段,初学者需要做出有意识的努力,以“求”符合(得、中、协)特定的规则要求(调、音、节、律);在“习”的阶段,技能的掌握已经相当熟练,无需意志的努力(所谓“随”也)就可以做到中规中矩(所谓“常”也);在“能”的阶段,初学者成长为大师,他将自己遗忘在技艺之中的同时遗忘了技艺,他在栖居于技艺之中的同时让技艺占据了自身。
从技艺到考证
颜元提倡“实学”“习行”,从实用技能习得的角度拓展了中国传统的知识观。顾炎武同样批判理学末流“明心见性之空言”而倡导“修己治人之实学”。五胡乱华,始于清谈老庄;明清易代,则源于清谈孔孟。“不习六艺之文,不考百王之典,不综当代之务,举夫子论学政之大端一切不问,而曰‘一贯’,曰‘无言’。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股肱惰而万事荒,爪牙亡而四国乱,神州荡覆,宗社丘墟。”(《日知录》卷七,“夫子之言性与天道”条)就知识形态而言,如果说颜元发展了技艺之知,那么,顾炎武以救世之心为本,最终将“实学”落实为考据之学:“因句读以辨其文,因文以识其义,因其义以通制作之原,则夫子所谓以承天之道而治人之情者,可以追三代之英,而辛有之叹,不发于伊川矣。”(《亭林文集》卷二,《仪礼郑注句读序》)顾氏此论很容易让我们想到清代中期戴震所提出的著名命题,即“由字词以通其道”:“经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词也,所以成词者,未有能外小学文字者也。由文字以通于语言,由语言以通乎古圣贤之心志。”(《古经解钩沈序》)钱穆曾由顾氏《音学五书》与明道救世之关系论及清代考据学之精神:“故治音韵为通经之钥,而通经为明道之资。明道所以救世。亭林之意如是。乾嘉考证学,即本此推衍,以考文、知音之工夫治经,即以治经工夫为明道,诚可谓得亭林宗传。”(《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四章)由知音考文而通经,由通经而明道,由明道而救世,知音考文在顾炎武那里有着强烈的现实关怀,乃是作为济世之方提出来的。然而,由于文献考证研究在操作程序上的优先地位,由于从知音考文到救世需要经过环节,大多数清人考据日久,未免萦绕盘旋于考文知音之间而遗忘了顾炎武所主张的救世之初衷。从积极面向说,则是音韵研究、文献考订、字义训诂等考证学获得了独立的发展与自足的地位,而为考据而考据的追求恰恰属于阳明所不屑的客观“知识”。
获得“客观”知识需要相应的实证方法。顾炎武的《音学五书》既彰显了以实证研究拒斥义理玄思的实证精神,同时也提供了一个如何进行具体操作的方法论典范。这一点以往的学者已言之甚详。如钱穆概括了两点:“为种种材料分析时代先后,而辨其流变,一也。”“每下一说,必博求佐证,以资共信,二也。”“其用思从明其先后之流变而入,其立说在博求多方之证佐而定。此二者皆为以后乾嘉考证学最要法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四章)除了拒斥义理玄思之外,考证学还有若干理论预设。身处考据学全盛时期的章学诚以“文史之学”反对“世俗风尚”,他的反思从两个层面触及到考证学的理论预设。首先,章氏主张“六经皆史”,由“史”的时代性证成“经”的历史性。儒家的经典只是历史的产物,并不具有超时空的绝对真理性,也不足以穷尽在历史过程中展开的一切真理。换言之,经不足以尽道。而考据学“由明经而通道”,显然预设了经学独断论:经,常也;儒家经典揭示了一切亘古不变的恒常之道,所谓“经禀圣裁,垂型万世,删定之旨,如日中天,无所容其赞述,盖经者非他,即天下之公理而已。”(《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经部总叙》)这一点也从根本上塑造了文献考据家的精神气质与学问规模。其消极面向,一在于泥古,二在于拘囿于文献的藩篱之内求索“客观知识”,而不像西方近代科学那样向“自然之书”探究新知。
再者,在章学诚看来,考据家的著作只是“记注”或“纂类”式的材料整理,而非“撰述”式的“专家之学”,后者才是真正的学术。专家之学是贯注了学者学问头脑的一家之言,它需要一种基于学者性情的“独断”能力,此种能力“绳墨之所不可得而拘,类例之所不可得而泥”(《文史通义》卷五《答客问中》)。章学诚特别强调天性至情对于学问的重要性:“夫学有天性焉,读书服古之中,有入识最初,而终身不可变易者是也;学又有至情焉,读书服古之中,所欣慨会心,而忽焉不知歌泣何从者是也。”(《文史通义》卷二《博约中》)在读书服古之中发现自身性情,领会自身之存在,反过来又将此种领会贯注于读书服古著述之中,最终成就一家之言。章学诚强调天性至情这些“个体系数”或主观面向——日本学者山中久和称之为“主观性契机”(参见山口久和:《章学诚的知识论:以考证学批判为中心》,王标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对于知识的积极建构意义,从反面提示了考证学知识观的客观主义预设。
可以一提的是,后来戴震同样从“悦”的角度论述了主观面向的认识论意义。戴震讲,“心知之自然,未有不悦理义者”,而“举理,以见心能区分;举义,以见心能裁断”(《孟子字义疏证》卷上)。当我们说心知能够把握理义,也就承认了心的理性分析能力(区分)与理性判断力(裁断)。同时,心知对于理义之“悦”,一方面肯定了心知能力(分析能力与判断力)和认识对象(理与义)的天然和谐,另一方面也揭示了认识过程中心知所展示的情感能力。当我们“就其自然,明之尽而无几微之失焉”,从而达到必然之际,心知便“如是而后无憾,如是而后安”(同上)。“安”、“无憾”可以说是“悦”的具体化,消极地说,它们是心知把握必然时候的伴随状态,积极地说,它们以独有的情绪方式确证了必然与自然的相合。“悦”的情绪扬弃了理性的冷静超然,赋予认识活动鲜明的个体存在品格。章学诚、戴震关于“个体系数”的论述与西方当代哲学家波兰尼(Michael Polanyi)等人的默会知识(tacitknowledge)论有相通之处。
知识技能与心性之学之间
如前所述,顾炎武、颜元等人特别彰显了考证知识与技艺知识,从而为中国传统知识观增加了新的向度。然而,另一方面,清初思想家对于一直占据中国思想主流的心性之知实不能忘怀。即便在颜元那里,我们也可以看到不同知识观之间的纠结与矛盾。颜元以技艺为知识之典范,复以礼乐为技艺之典范。然而,礼乐不止于技艺而已,它们同时与人的心性密切相关。诚如钱穆所言,“欲求习斋讲礼乐之精意,则不可不及于其性善、性恶之辨。最要者在驳正气质之非恶”(《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五章)。礼乐等六艺不仅是经世济用的实用技能,同时还是正习去蔽、关乎身心存养的心性之知。礼乐的双重面相实际上构成了颜元知识观的内在歧点。
对于顾炎武以考据学为典范的客观主义知识观,当时的张尔岐、李颙等学者并不以为然。张尔岐认为,“性命之理”“如谓与学人分上了无交涉,是将格尽天下之理,而反遗身以内之理也”(《蒿庵集》卷一《答顾亭林书》)。李颙尖锐地指出,顾炎武“考详略,采异同”的做法“失之于本而索之于末,蔽其玄光而求知于耳目也”(《二曲集》卷十六,《答顾宁人先生》)。究其原因,则在于遗忘身心。他质问道:“假令辩尽古今疑误字句,究与自己身心有何干涉?”(同上)他在《四书反身录》中说得更为明确:“友人有以‘日知’为学者,每日凡有所见闻,必随手札记,考据颇称精详。余尝谓之‘日知’者,无不知也,当务之为急。尧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先务也。若舍却自己身心切务,不先求知,而惟致察于名物训诂之末,岂所谓急先务乎?假令考尽古今名物,辨尽古今疑误,究于自己身心有何干涉?诚欲‘日知’,须日知乎内外本末之分,先内而后外,由本以及末,则得矣。”(《二曲集》卷四十)依李颙之意,顾炎武“博学于文”的主张固然开启了为知识而知识的新路向,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偏离了不离人之存在谈论知识的中国精神传统。李颙对顾炎武的批评,实际上突显了心性之知与实证知识(以及技能之知)之间的某种张力,同时留给我们一个尚待深思的问题:知识技能与心性之学的沟通是否必要、是否可能、如何可能?
文/刘梁剑
(作者为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思想与文化研究所暨哲学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