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辞格审美史》,宗廷虎 陈光磊主编,吉林教育出版社出版
2019年4月,宗廷虎、陈光磊主编的《中国辞格审美史》由吉林教育出版社出版。该著是迄今为止最为“厚重”的中国修辞史,这不仅因为它形式宏大:来源——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作者——六个省市十所高校17名老、中、青三代学者,撰著过程——历时十年、九易其稿、十期简报、19次研讨会,字数——皇皇五卷本226万字;而且因为其内容丰富:它不仅是一部修辞格(简称“辞格”)发展史,还是一部审美演变史,抑或是一部文化关系史。说是修辞格发展史,是因为该著的立论基础是“阐明所论辞格古往今来的结构类型及其历史演变”;说是审美演变史,是因为该著的立论要旨是“阐明所论辞格呈现于其结构演变中的审美特点的历史变化”;说是文化关系史,是因为该著的立论依托是“阐明所论辞格构成及其审美的历史变化与社会语境,尤其是与社会文化发展的联系”。这种立足结构描写、着眼审美阐释、联系社会文化的多维式修辞史撰著体例,开辟了新路径,开发了新领域,开创了新局面,势必对中国的修辞史和修辞学史研究,乃至对中国的人文社会科学史研究都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一、辞格史论的新进展
一般而言,历史、特别是社会发展史,无论是编年体还是纪传体,都要求朴实简明,客观描写,辞达而已。然而人文科学史则略有不同,这是因为,人文科学史首先要在特定科学观的指导下确立描写的对象和范围,然后再对所选定的对象进行历时的考察并作出科学评价。可以这样说,社会史自“史”至终,一以贯之,而人文科学史则“史论结合”,双轨并行。20世纪30年代,陈望道就在《修辞学发凡》之“修辞现象的变化和统一”中对辞格演进作了亦史亦论的阐释,20世纪80年代以来,望老的弟子和再传弟子们在修辞学史和修辞史研究中进一步探索“史论结合,论从史出”的治史方法,而《中国辞格审美史》则是这一方法的出色运用。
(一)理论阐释的深化与创意。研究修辞史,不仅要有正确的历史观,而且要有正确的修辞观,自然,要研究辞格史,就必须明确辞格的内涵与外延,不然,史料搜集就无从谈起。以前的修辞史,往往理论阐释不足,有的直接描写某一修辞现象的历史,如钱锺书《谈艺录》和《管锥编》中对一些辞格演进轨迹的勾勒;有的简短介绍某一修辞现象的区别性特征,然后再做历时描写,如宗廷虎、陈光磊主编的《中国修辞史》。即使是宗廷虎、李金苓的《中国集句史》这种专写一个辞格的专著,全书30余万字而仅用2000余字说明集句本体的性质范围等。而《中国辞格审美史》则不然,全书226万字,近四分之一的文字是理论阐释和评价。首先,“绪论”用四万余字对辞格的定义、特征、形成基础、审美机制、文化动因等进行详细分析,其次,每一个辞格都用两三万字从以上几方面展开论述,11个辞格史仅对辞格的本体研究就近30万字,这比一般修辞学著作,如陈望道《修辞学发凡》对辞格研究的文字还要多,甚至比专门的辞格研究著作,如谭永祥《修辞新格》《修辞精品六十格》和《汉语修辞美学》等的字数还要多。第三,对特定辞格在特定时段的特殊表现方式,往往也深入探讨其审美功能和社会文化理据,并根据已定的辞格界定对修辞现象进行科学评价。加上11个辞格史的“结语”,全书理论、评论性文字多达50余万字。我们并不是用字数多少做评价标准,但大篇幅研究修辞本体,评价修辞得失,至少说明理论阐释深入细致,现象评论全面到位,这在以往的史著中是少有的。
尤其值得指出的是,该著对辞格演进的阐释和评论,不仅继承了陈望道的修辞学思想,而且有所细化和深化。比如对偶,陈望道在《修辞学发凡》中指出:“对偶本来不必排斥……但魏晋以后,竞尚纤巧,往往以为文辞一定要对,那就成为措辞的镣铐。所以唐代曾经有过一度激烈的反对,‘五四’前后也曾有过一度激烈的反对运动。”对此,《中国辞格审美史》却用了22万5千字进行历时描写和动态阐释,特别是对汉魏时期由偏好形式美而“难免削足适履”的审美趋向作了全面分析,并深入追溯原因。可以说,这种建立在辞格史实基础上的评论和分析,正是“论从史出”精确而细致的体现。
(二)史实描写的丰满与层次。体现在四个方面:一是史料熟。远从《诗经》《尚书》、历史散文、诸子百家,中贯汉唐至明清的诗词歌赋、戏曲小说,近至各种语体文体包括网络文字,所有辞格用例都为作者亲手爬梳剔抉,很少转引复制的二手材料。二是选材精。对同一辞格在同一时代同一语体中的无数个体,该著的选择很具典型性和广覆盖性,以回文辞格在唐宋诗中的运用为例,作者分三个层次进行选例:第一是文体层次,从五绝、七绝、五律、七律四方面展开;第二是内容层次,在上述每一文体中又分为单篇回文诗、唱和回文诗和四季回文诗;第三是作者层次,从每一内容层次中选择三到五位作者的诗作。如“七律回文诗”之“单篇回文诗”中就选了最具代表性的唐代徐夤和宋代茹芝翁、汪元量的诗作各一首。三是描写细。前述《中国修辞史》用150万字全面描写汉语修辞中语音修辞史、词汇修辞史、句法修辞史、辞格演变史和篇章结构修辞史各个方面。而《中国辞格审美史》仅描写11个辞格(比《中国修辞史》还少一个),字数就多达226万!这足以说明,该著无论是史迹追踪还是史实描写、史料分析都是很精细的。还以“回文辞格审美发展史”之“现当代”时期为例,作者首先揭示现当代回文审美的特点,对回文诗、回文词、图形回文体韵文、回文曲、回文赋、回文联以及政论、新闻、广告等语体中的回文进行宏观概括,接着又用近六万字分别对这些文体中回文审美现象的传承和发展、类型与变体进行详细描写,通过大量回文文本的比较归纳,详细描写出其在不同时代不同文体中不同面貌。
还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中国辞格审美史》既有描写修辞审美史实的“彰往”,也有根据历史进行逻辑推演的“察来”,真正体现治史的终极目的。该著不仅在“绪论”中揭示辞格审美与文化发展、语体发展的关系,进而预见“辞格美的创造”如何走向未来、走向世界,而且在具体的辞格描写中也都有对未来趋向的推算。这对辞格的使用和研究有重要的示范作用。
二、辞格审美的新视野
早在20世纪20年代,陈望道就在《文章的美质》和《美学概论》中指出修辞和美学的共生互动关系,在1932年出版的《修辞学发凡》中更进一步指出辞格的两个区别性特征:一是结构特征,即“辞格不过是修辞上几种重要的模式”;一是美学特征,即辞格是“魅力比较深厚的”语辞。可以说这是学界认同度最高的认识。然而,已出版的几部修辞史,却多侧重辞格的结构演变,很少进行美学观照。
令人欣喜的是,《中国辞格审美史》弥补了这一缺憾,第一次对辞格与审美的关系作了系统深入的学理阐释,尤其是第一次从审美的视角系统深入地考察辞格的历史演变,开拓了修辞与审美历史汇通的新境界。
首先,该著继承了陈望道的辞格观,开宗明义第一句话就是:“辞格:呈现美感魅力的话语模式”,继而详细阐释辞格的两大特征:特定的表达性能:具象性、体验性、情感性;特定的结构模式:运用特定手法形成各自的结构模式。
其次,该著继承了陈望道的美学理论,对辞格的审美观照都一以贯之地按照陈望道《美学概论》对美的六大分类展开,而对辞格审美形成机制的分析也是基于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中的三大核心命题:“修辞所可利用的是语言文字的一切可能性”、“修辞以适应题旨情境为第一义”和“修辞要讲究内容和形式的统一”。
当然,该著最重要的贡献是发展和完善了陈望道的修辞学思想和美学思想。陈望道在《美学概论》和《修辞学发凡》中作了学科互通、互释、互补性的研究,揭示了辞格的审美属性和审美效能,为后来者指引和开发了辞格审美研究的新途径。而宗廷虎、陈光磊主编的《中国辞格审美史》循此路向,把陈望道关于辞格审美属性的认识演绎成了一个辞格审美系统,尤其是延伸出一个辞格审美演变系统,这是对中国修辞学和修辞史的一个突出贡献。该著从内容和形式两方面论述辞格形成的美学基础,并用三万余字阐释“辞格的审美观照”、“辞格审美趋向与汉语文的演变”、“汉语辞格审美演变与社会文化的发展”和“辞格美的创造与汉语走向世界”,后面11个辞格的理论部分都是严格按照定义、特征、生成基础、审美功能这个框架进行建构;而具体辞格的演变描写则都以结构为核心,以审美为主线。
可以肯定地说,从审美的视角系统地观照辞格及其演变,这不但填补了修辞史研究的空白,更重要的是,它切中了辞格的本质,尤其反映了辞格发展与中华民族审美追求演进的互动共生关系。
三、文化语境的新阐释
《中国辞格审美史》不仅能够“彰往察来”,在科学的理论指导下对修辞史实进行精细描写,进而预测、指导、推动辞格的未来发展,而且还做到了“显微阐幽”,对辞格发展的逻辑理据、社会文化动因进行了深入的阐释。在“绪论”和各章“导论”中,作者都有辞格生成机制的精当论述,揭示辞格的哲学、心理、美学和语言基础,阐发辞格发展与社会、文化、文体等的互文关系。
该著突显了汉语汉字对辞格生成的主体作用。所描写的辞格虽然在其他语言中也大都存在,但其中双关、排比、回文、对偶、复辞、列锦等都与汉语言的结构特点密切相关,这就比世界上其他语言中的同类辞格更具独特的精彩。如双关,就是依据汉语言的同音多义功能而构建,李商隐《天涯》“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就是“啼哭”之“啼”与“啼叫”之“啼”的多义共现,刘禹锡《竹枝词》“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又是“情感”之“情”与“晴朗”之“晴”的同音互显。而对偶、排比、列锦则是汉语基于音长的音节对应节律,基于音色的韵母复现韵律,基于音高的声调对立声律的具体体现,“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杜甫),“五眼鸡岐山鸣凤,两头蛇南阳卧龙,三脚猫渭水飞熊”(张养浩),“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马致远)就分别是这“三律”——音节整齐、韵脚押合、平仄对应的典型代表。至于回文,就更是汉语的单音缀、非形态和重语序的结构特点以及汉字的单音独体、多义兼容之特点共生的产物。当然,同形复现的复辞格,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道可道,非常道”、“骑车人一把把把把住”等,也是建立在上述汉语特点基础之上的。
一部辞格史同时也是一部中国文化与中国辞格的关系史。该著辟专节从五个方面探讨“汉语辞格审美演变与社会文化的发展”。以第三卷第五章“引用辞格审美发展史”为例,先秦时期引用与祖先圣贤崇拜、学术争鸣、游说君主,秦汉魏晋南北朝引用与朝廷偏好、文坛风气、文体发展,隋唐宋引用与儒释道融合、禅宗理念与独创精神,元明清引用与封建社会衰落、商品经济发展、城市文明兴起,现当代引用与中外文化对接、语文体式发展、文学文化运动等紧密相关。阅读本章,我们不仅能厘清引用辞格审美的演变轨迹,还可以透视历朝历代的社会文化面貌,这对弘扬传统文化也有积极意义。
综上所述,《中国辞格审美史》既是一部辞格、审美、文化交织的修辞论,也是一部修辞观、审美观和历史观融汇的修辞史,这种本体论和方法论高度统一的治史方式,不仅对未来的修辞学和修辞史研究将会产生重要影响,而且对整个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也有重要的方法论意义。可以说,《中国辞格审美史》为未来的修辞史研究提供了可资借鉴的范式。可以想见,如果该著论述之外的其他辞格,以及语音、词汇、语法、篇章等其他修辞方式都能进行历时的审美观照和文化透视,则必将对中国修辞学的繁荣、中华文化的彰显产生重要影响。
作者:高万云
编辑:朱自奋
责任编辑:张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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