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一生流离,住过的地方如繁星一般数不胜数,从东京到爱媛再到熊本,每个地方都能找出好几处。我最喜欢的是熊本市内的一处,1896年春天,29岁的夏目漱石从爱媛市松山中学调至此地,前往熊本第五高等学校任职,职位是英语老师。4月13日下午2点,他从池田停车场(位于现在JR线上的熊本站)走出来,搭乘人力车,先爬上京町的坂道,再顺着新坂而下,熊本的街市映入眼帘。九州是乡下地方,工业尚不发达,望着被树木覆盖的美丽街市,他不禁感叹:熊本堪称森林之都。
一定是因为对初到时的春日风景印象深刻,夏目漱石的后院里总是有高大的绿树,绿树下是长长的后廊,细碎的阳光透过树叶,洒满了木地板,一路蔓延进书房。他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说自己最喜欢明亮的家,喜欢在窗明几净的屋子里读书,喜欢坐在透过帐子照进来的阳光下写作。他的生活是这样的:早上7点起床,晚上11点就寝,午睡1小时,常常出门散步;写作没有规律,时而清晨,时而午后,但报纸上连载的小说每天至少要写一段,耗时三四个小时。如果恰好是春天,夏目漱石的生活就更美妙了,他会将书桌挪到后廊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写作,一气呵成,丝毫不费工夫。
夏目漱石离开熊本7年后,在40岁的春天第二次造访京都,大约待了半个月。他住在下鸭一带的好友家,两人常常沿着鸭川一路往北走,一直走到高野川沿岸。后来,他把彼时的心情写进了《虞美人草》中:“春天的京城随处堪入诗。自七条横贯至一条,透过柳烟,一路可窥见温暾的春水拍击着白练似的河川。从高野川河滩尽头,沿一条蜿蜒路向北行约二里,山自左右迫向眼前,山径曲折,但闻脚下流水潺湲,此伏彼起。山中春意正浓,而峰峦之巅残雪仍驻,春似乎仍在残冬中瑟瑟寒战。穿过孑裂的碧峭,阴暗平缓的羊肠小径上,不时有大原女和老牛迎面走来。京城的春天即像老牛遗尿似的,既长且温静。”
对于夏目漱石来说,熊本那种温暖的春日再也没有回来过。他提及古都的春天,总是在春寒之中,总是觉得冷。不只是因为京都相对九州更靠北,而他又住在这个城市北边的森林中,也是因为他在4年半前失去了一生的挚友:被肺结核折磨7年后,正冈子规没能活到35岁的春天。两人青年时,也曾从东京结伴来这座城市短途旅行。那是夏目漱石第一次来京都,还是夏日炎炎,而此时他独自逗留在春天里,猛然惊悟:“啊,子规已经死掉了。”
▲夏目漱石
为了寻找诸位文豪在京都留下的身影,我也渐渐学会了赏樱这件入乡随俗的事。有一年我专程邀了父母来,第一次带他们去了谷崎润一郎和川端康成钟爱的平安神宫,去了芥川龙之介去过的清水寺,那里果真人山人海,我们在吵吵嚷嚷中寸步难行,并不觉得心动。后来闲逛到冈崎输水道一带,父亲终于找到一处不那么拥挤的地方给母亲拍照。我少年时代的成长环境绝非温和静好,父母在激烈的争吵和碰撞中度过了大半生,退休之后似乎却借一台照相机达成了和解,终于融洽起来。
又有一回,我独自去探访谷崎润一郎的墓,偏离了哲学之道,误入附近的居民区,看见男女老少匆匆走过,却都在水边一株高大的樱树下驻足片刻,认识的或是不认识的,擦身而过时都说着同一句话:“今年,这花也开了啊。”
樱花满开,也就只有那几日而已,人们那时的行为也总有点儿不同于日常。有位京都人曾告诉我,他从不去任何赏樱景点,更愿意去后山偏僻的小寺院,观赏那几株鲜为人知的红垂樱。一年中总有个晴好的春日午后,他要坐在树下吃一份便当,因为从前他和母亲就是那么做的,“母亲也已经去世8年了啊”。
我突然明白过来,京都人看着樱花的时候,也许是在看着某种与生死相关的东西。京都人等待樱花开放的时候,也许是在等待这不可预测的人生中,依然会有些不变的东西如约前来。
而这样的心情,谷崎润一郎很早就明白了,种植在他墓前的那一株樱树,也许就是他在小说中让两个女孩每年春天都会去看的那一株吧。每年只要看到这花,“她们心里都如释重负,觉得真正不虚此行,碰上了盛开的红垂樱,但愿来年春天也能看到此花”。
看樱花的人,哪怕是在黑暗中,也会寂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在某一个春天,能够愉快地说一句:“今年这花也开了啊。”
▲本文摘自《自在京都》,库索著,中信出版社2019年出版
作者:库索
编辑:朱自奋
责任编辑:徐坚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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