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这是一本可以让你很享受的关于中国传统木建筑的普及读物,然而又不只是讲中国传统木建筑,更是讲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国的传统艺术。作者赵广超先生从“家”开始,述说中国人将“家”与自然共处一室,把你带入中国传统木建筑的大门,接着是文字、高台、四合院、园林、装饰等篇章。没有教科书的刻板,有的是谐趣甚至诗意隽永的语言,借着建筑与中外文化甚至中国古典诗词之间的联系,将中国传统木建筑文化娓娓道来。
▲《不只中国木建筑》赵广超著(中华书局出版)
自然的有机物料都会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生命形态。成功的艺术品或多或少都在反映或配合着这种生命的意象。
古希腊神庙石柱上的凹槽,大小刚好可以容纳得下一个成年人的背部,令人看上去就多了那一份蕴含生命的亲切。明代制砖业起飞,一般砖头的尺寸,每以双手拿起来“刚刚好”的感觉来定厚薄和重量。现代科技早已打破结构与形态的比例限制,计算器及腕表之类的产品可以不断缩小和袖珍化,最后大都还是保持在“刚好”的形态上,因为“刚好”令人欢愉。
一根木柱和一根石柱的分别,除了重量和价钱之外,也在于它“刚好”是一棵树木的形态,是大自然替我们的家预先设定在一个“刚好”的系数上。树干刚好是栋梁,弯曲的木料刚好成为月梁,截下的梢枝也刚好充作椽子铺顶,高低疏密,不知不觉的,刚好长成一间屋。
19世纪初的西方社会曾经掀起过一阵田园风,艺术家都殷勤地表现着乡村和自然的景致来舒缓新兴都市的繁嚣压力。一路远离,一路缅怀,直到今天。这种情怀,在中国有着更悠久的传统,朴素简单的建筑,在中国文人画里,既是人生的起点,也是生命的归宿。
房屋在传统的中国山水画中所占的比例很少,但却不可或缺。因为这些好像藏宝游戏般隐藏在山川里的简朴居所,正是中国艺术家企图与大自然融合的情感表白。
独立的屋顶,亭亭玉立
翘起的檐前挂着雨水,飞来燕子双双,“帘外余寒未卷,共斜入红楼深处”,正是最常见的图画。中国人的屋顶实在太美丽了,美丽到可以独立欣赏,独立的屋顶叫做“亭”。
亭,本来是古代的地方行政机构。“大率十里一亭,亭有亭长。”(《汉书·百官公卿表上》)亭后来演变成为设在路旁、园林或风景名胜处供游人休息和赏景的小型建筑,平面一般呈圆形、方形以至多角形,大多有顶无墙,有窗槛的亭形建筑叫做“亭轩”。(《汉语大词典》)亭为赏景而设,本身亦成为被观赏的建筑点缀。“亭亭”是修长挺立的意思,天才的文学家将体态优美、挺拔修长的少女形容为亭亭玉立,很有观赏的意思。
依依惜别十里长亭,大概是指情感的悠长,真个把亭拉长,便叫做“廊”了。姑且再看看:没有屋身的房屋叫做亭,有屋身的亭却未必叫做屋(还是叫做亭),原因是亭是用来观赏风景和休憩的,所以纵然看起来像屋,还是叫它做亭好了。假如这个亭是用来思考温习的,叫它做亭未免教人温习读书之时分心到风景上,我们叫它做轩或斋(名正而后言顺);如果是临水的,就叫它做榭。架设在井口上的当然叫做井亭子,有窗的亭形建筑叫做亭轩。若是临高而建,充满气派的,叫做亭则失诸纤巧,故称之为阁。
这些有趣的混乱使我们明白,古代中国的建筑往往是以建筑物的功能再加上兴建者的期望而命名的。
明代有位很出色的园艺建筑师计成,写了本小册子《园冶》,还有一个很厉害的名字《夺天工》,书里面就有各种名称的解释:“亭者,停也。所以停憩游行也。”“榭者,藉也。藉景而成者也,或水边,或花畔,制亦随态。”“轩式类车,取轩轩欲举之意,宜置高敞,以助胜则称。”“阁者,四阿开四牖。”“斋,气藏而致敛,有使人肃然斋敬之义,盖藏修密处之地,故式不宜敞显。”
《园冶》记载的是作者治园建筑的心得,而且充满“品味的情趣”,可读性甚高。大家可能会在别的古籍中找到不同的名称和解释,原因是在漫长的历史里,同样的结构,会因为不同的时代而出现不同的名称和不同的解释,甚至同样的结构在同样的时代亦有可能出现不同的解释。对中国人来说,经过长期经验,彻底的了解之后,对同一样东西有不同的体会是理所当然的。
无论如何,大家尽可望文(纹)生义,看亭、堂、家,一般的屋顶以 亠 显示;简单朴素的屋盖,则画成 宀 。现实中亭、家、堂的屋顶有时看起来会差不多,其分别就在它们背后的意义了。
可以看到月亮的才是窗
▲乾隆年间名士郑燮(板桥)《竹》:“雷停雨止斜阳出,一片新篁旋剪裁。影落碧纱窗子上,便拈毫素写将来。”
凿窗启牖,以助户明也。(《论衡·别通》)
大家早上起来打开的不是窗,而是“风洞”(window),窗有比风洞更大的意义。明字的部首“日”,原本就是一个囧(窗),可以让我们看到月亮的才是窗。
“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论语·雍也篇》)弟子冉伯牛患了病,一本正经的孔夫子,到了关心情切时,也会直接从窗外执手慰问,窗就比门流露更多真性情。李后主老是倚着栏杆长叹息,还道只有这个皇帝多愁善感。“竹影横窗知月上,花香入户觉春来。”(清世宗胤禛)原来一开窗,作风硬朗的雍正也禁不住流露出一点温柔。美学家最推举回廊上的窗棂,风霜雨雪的天气里一样可以开窗眺望。
由本来简陋的板门洞窗一路演变成为精巧的专门制作,宋代《营造法式》将门窗归纳在外檐装修的部分,可见门窗在装饰上是多么重要。窗既然不来“官式”这一套,官方制定的格式定例,就远不及民间活泼丰富,清代富庶的江南城市苏州,单是庭园窗花图案就多达千种以上。镂空的图案在不同的光线下,充满浮雕的趣味。窗的款式多不胜数。巧手的工匠,根据主人的喜好,加上自己的灵感,随时随地创出新的图样来。
把窗说得最好的是《红楼梦》第四十回里贾母一番话,尽是说窗纱:
贾母因见窗上纱颜色旧了,便和王夫人说道:“这个纱,新糊上好看,过了后儿就不翠了。这院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绿纱糊上,反倒不配。我记得咱们先有四五样颜色糊窗的纱呢,明儿给他把这窗上的换了。”……“怪不得他认做蝉翼纱,原也有些像,不知道的都认做蝉翼纱,正经名字叫‘软烟罗’”……“一样雨过天青,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要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做‘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做‘霞影纱’。如今上用的府纱也没有这样软厚轻密的了。”
窗纱已经这样,窗更不必说了。
另一方面,原始朴素的纸糊窗,可同样充满生活的意趣,“白纸糊窗,个个孔明诸葛(格)亮”是由窗框触发的联句。有时,不禁令人猜想,这些用雪白的纸帛裱糊的窗扉门屏,正是导致中国人的水墨画达到意境无穷的主要原因之一。清代一个著名的画家(郑板桥)就是静观月色映照在白纸窗上的树影而挥洒出满纸烟云的墨竹杰作来。
生活是立体的,艺术固然。官宦富贵的家,可以有“嵌不窥丝”的精美窗扉,一般平民百姓,何尝不可以剪纸糊窗,在生活中创造美感与希望。对骚人墨客而言,不懂得欣赏月夜里的白纸窗,恐怕将会失去大部分的艺术情趣。
窗,聪也,于内窥外为聪明也(与外在世界沟通可得智慧)。人要聪明,请多开窗。
唯有栏杆最留情
▲美人靠(靠背栏杆)
田径运动中有两个项目,一个是“跨栏”,另一个是“撑杆跳高”。横向的叫做栏,垂直的叫做杆,横直相交才组成一道栏杆。栏杆并不隶属建筑物的主体,却是建筑物的围护部分。设在低处的栏杆是拦着外人(不要闯进来);设在高处的栏杆则是为了拦着自己(不要掉下去)。
一般说凭栏远眺,眺望什么都好,栏杆自然最好通透,否则凭的只是一堵矮墙。栏杆也不能太高,太高的栏杆只会变成一堵栏栅。同样是围着,栏杆比墙壁多出几分“我虽然围拢,但我既坦荡,又好看”的感觉。适当美观的栏杆令建筑物显得更加体面。既防卫保护,兼且有美化作用,忽视栏杆,太不应该。
传统的栏杆到了宋代还有个“非分”的用途,就是把栏杆设置在沿街商店的屋檐上,名为“朝天栏杆”,令商店陡然增高,加强立面装饰和招徕的作用。设在庑廊的栏杆,往往都是一个个打开了的窗。一旦风急雨骤,把窗关上,便是一堵墙。
古代的建筑,栏杆处处,李白写杨贵妃的“沉香亭北倚栏杆”,当是随手拈来的景象。杀人百万、血流千里的黄巢造反不成,也来一句“独倚危栏看落晖”。李后主—“雕栏玉砌应犹在”,遇上栏杆,贵为帝王也满腹愁肠。“曾向蓬莱宫里行,北轩阑槛最留情。”(杜牧寄题《甘露寺北轩》句)台基尚稳重,台阶尚冷静。凭栏待月,倚槛看云,唯有栏杆最留情。相思闲愁,慵慵懒懒的一靠,那道鹅颈栏杆,就叫做美人靠,已算是一张凳了。
园林建筑的栏杆比较活泼,可兼作坐凳,称为坐栏。临水一侧设置木制曲栏的坐椅,南方称为鹅颈凳(或飞来椅、美人靠、吴王靠)。
编辑:周怡倩 制作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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