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木书》 赵松著 河南大学出版社出版
喜欢上赵松的作品,是一次意外的获得。先是偶然间读到他解读塞林格《九故事》的文章,被吸引住了,然后再去读他的小说集《抚顺故事集》,随后就是这本《积木书》。
《积木书》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短篇小说合集,更像是一部散装的长篇小说,由很多闪烁着各种小说元素的独立断章构成。这些断章和碎片并不刻意构成完整的故事,它是开放的,随时可以进入,又可以出来,如书名所示,就像是积木,小说成什么样,取决于你怎么搭建。赵松制造了一批小说零部件,也就是精致的小说细节,提供给读者。细节就是一个个场景,阅读就此变成了一场难以预料的剪辑旅行,或者说是一次积木游戏。
玩过积木的人都知道,这个游戏看似门槛不高,但要搭出别致的东西,并不容易,需要技术、想象力和足够的耐心。赵松这样做其实很冒险,但这种冒险又是基于对阅读者的充分信任,甚至是一种邀请,和他一起共同来完成这个游戏。小说形式只是吸引我的一个原因,久违的令人赞叹的现代汉语,形式精致且富有力量的书面语,是我想谈论这部小说的动力。语言才是小说家难得的创造。相对于故事本身,我更迷恋故事如何被语言刻成。
小说家的任务之一就是探知语言的边界和新的表达可能。我们习惯了那些下坠的、与所谓表层生活贴得无比近的小说语言,现代书面汉语迫切需要更多的写作者投入其中,从日常语言中剥离出来,在保证准确的同时不减损其丰富性。赵松的小说语言赋予小说自身以能量,即便积木书没有被读者搭建起来,因为小说书面语的出众,那零散的积木零件本身已足够迷人。
如何理解短篇小说的细节呢?眼角捎带一瞥,卡佛说首先是一瞥,然后照亮那一瞬间,赋予那一瞬间鲜活的生命,以及可能的更广阔的意义。照亮那一瞥的灯火,就是小说的语言。不妨摘取一个积木,加以观看,片段名为“路口”。为便于细读,体会语言的光泽,拆成几小段。
……在路口那里等着的,是个幽灵般的人。他坐在出租车里,手搭着方向盘,眼神迷离,半梦半醒,倒是跟这午夜时分非常的契合。他的脸有三分之一被外面隐藏在繁密树冠里的街灯投射来的淡金色微光染亮,有些扭曲,仿佛漂浮中的一块形状不规则的塑料泡沫。
午夜时分,一个出租车司机等在路口,也就几十秒的故事时间,但这个瞬间被赵松的语言照亮了,被他赋予了生命。它就像一个精心捕捉的电影镜头,幽灵般的司机眼神迷离,困意随时来袭,光影婆娑,意味深长,它的叙事时间似乎变得漫长起来。故事时间、叙事时间,还有我们的阅读时间,并不同步。这一刻我轻易地就想起了穆旦的几句诗: 静静地,我们拥抱在/用语言所能照明的世界里/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们沉迷。
他的车里有两个小宠物,一个是蛐蛐,一个是蝈蝈,后者就放在他左前方的挡风玻璃下的那一角,而前者则看不到在哪里藏着。它们都在叫着,各占一个声部。这样不会困么?不会。他说“不会”的时候,脸部轻微抽动了一下。应该在挡风玻璃下面种上一片草,这样开着车窗时,风吹进来,闻着草的味道,再听着它们的叫声,就会觉得自己是一直在郊外行驶呢。听了这话,他忍不住笑了笑,没有答话。
这个瞬间不是静止的,还有人的对话,以及其他声音,蛐蛐的、蝈蝈的声音,各占一个声部,再想这个午夜,安静的街头,十字路口,车外有车,车里有蛐蛐和蝈蝈的陪伴,赵松无一字写司机的孤独,只问,这样不困么?回复是不困,但是脸部透露一点言不由衷的信息。阅读者可以感受到那一刻被平静裹挟的巨大的孤单和昏沉的睡意,也许那一个瞬间,就只是一个瞬间,和时间有关,和孤单无关。那可能的,和不可能的,会是什么?你我一无所获,连对话者都并不清晰,而不清晰就会指向多种可能。
接着就是神来之笔,“应该在挡风玻璃下面种上一片草,这样开着车窗时,风吹进来,闻着草的味道,再听着它们的叫声,就会觉得自己是一直在郊外行驶呢。”这段话将这个瞬间放大了,乃至抛了出去。如果真有一片草,还有风和味道,被想象的可能生活,是谁的呢?这个句子如此残酷,前半句让人生出希望,闻着这草的味道,迎着吹进来的风,后半句再次锁定,再如何还是在郊外行驶。一个出租车司机,真的需要一片草么?“听了这话,他忍不住笑了笑,没有答话。”没有答话,就很好,安静无言,但司机还是笑了笑,忍不住地笑了笑。作为一个玩笑,司机回应了笑。但是作为一个建议,他没有答话。你所认为的“应该”,在对方未必就是“应该”,这算是有效还是无效的交谈呢?
再接下去,又会怎样?叙述者放过了司机,转向虚构中的“你”,睡意会以怎样的方式前来拜访?
听着它们的单调叫声,是不是有些人眼里会升起雾呢?然后睡意就漫了过来,随着眨动的眼睛不断地浮现、变浓,又不断地脱落,像黑夜的碎片,像一簇簇绒毛,落到下面,就变成了粉末,缓慢地累积,直到把整个的你都埋没。
睡意被词语捕获了,直到将你埋没。问题是,这时候我们还会问,被睡意埋没的是谁呢?是谁都行,包括那个司机,也包括建议种一片草的乘客,还有车外的摄像头,和摄像头前的人。这个时间很短,所有的意义都是被附会的。被睡意埋没的过程,就是语言酝酿、滑翔、起飞又降落的过程。绿灯一亮,车子就将蹿出去,等到想完这些,也许已经过去几个街口了。这个名为“路口”的积木零件,它的构造、细纹和光泽也就被我们读取完毕。
从小说的文体形式,到小说的语言本身,可以印证一个事实:赵松是一个有清晰自我的写作者,他不仅知道小说从哪里来,也知道小说能到哪里去。
文:李伟长
编辑制作: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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