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屡次想起的人》
沈大成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于 是
从《上海壹周》到《萌芽》,十多年来,沈大成写了许多极具想象力的小故事,它们终于结集出版,并在内容和篇幅上得到合理的扩充。这位用沪上知名点心招牌做笔名的小说家显然不太在乎(或也无法计较)在网络搜索时吃了大亏,她解释说:希望大家用吃点心的心态去阅读她写的小说,无论读者还是作者都不该苦哈哈地去享受文学和生活(这期望本身就蕴含着丰富的城市价值观)。
本书收录的十五则短篇小说,所展现的似乎是与当下城市平行存在的“异世界”。但“异世界”仍然是城市化的,抛开与现实不同的超现实元素不谈,这些故事就是地道的城市文学,把目光对准按部就班、谨守城市生活规则的平凡人,描写了极具职业感的生存方式(例如《擦玻璃的人》《分段人》),假想了极可能成为现实的生活状态(例如《义耳》),如村上春树描绘百分百女孩那样描绘了百分百的迷妹式城市青春(例如《大角星》);甚至还有城市生活最基本的模块:被建筑出来的独立小空间,亦即房间。在这些篇目中呈现出的超现实性极具观念性,是年轻作家在强大的城市机制内部不断反思的结果。
在《空房间》这篇小说里,沈大成幻想有些空房间渐渐具有了生产力,可以造出匪夷所思的物件,乃至各个年龄层次的人。这篇小说的结尾非常棒,真实存在的“我”提着垃圾进电梯时遇到了从空房间里无中生有而出的男性,他带着初生的茫然,要去过一种被设定好的程序员的生活,“我”清楚地意识到,只有手中的垃圾能区分他们昨日的真假有无,但明天呢?明天,即便是无中生有的假程序员也会制造出一袋垃圾,彻底混迹于自以为真实的人类,再也区分不出来了。
她在跋中坦承:“首先设想一个地方,它和我的世界基本一致,我不用多做什么,只稍微调整某个数值,顿时就破坏了数学题,使社会的方程式错乱。”现实与想象,只源于少量的参数更改,这本身似乎也在暗示:我们司空见惯的这个现实世界本质上的不可靠。这些故事中的平凡人没有伟大的梦想,通常会受困于琐屑、微薄(但也还称不上挣扎)的城市生活,但在微妙维持着平衡的那些“异世界”里,社会并没有因为超出我们想象或现实的新事物、新人类而崩塌,因为作者有责任为这些人物编排出新秩序,让他们成为隐忍而无害的城市细胞。这就是沈大成的“异世界”得以自立的原因。
“异世界”的原生态就是自带科幻体质的沈大成的想象力,但若没有足够的约束力,天马行空是无法让一部小说在几十页内自圆其说的。相比于奇思妙想,这位小说家在写作时更多依赖于自制和自省。和许多憋足了劲写长篇的作家不同,经常以专栏形式撰稿的沈大成一直都有交稿期的压力。压力催生灵感,灵感受制于篇幅,也受到作家本人美学观、道德观、价值观的层层约束,凝聚为精确、整洁的文字,偶尔鬼魅,持续低度忧伤,但始终有一种尽力而为的勇敢,万把字的推进中包涵了80后年轻人对城市、世界、人性的深思。就像书中那种应验了人生之残酷、职业之残酷的分段人,利落地挥刀而下,不留恋于细密冗长的无谓描写。
我们正在经历大规模的城市化进程,但对城市文学的定义和探讨仍在初级阶段,作者们却在定义的缺失、评论的冷落中持续遐想,走个性化或大众化的路径,在巨细无靡的书写中将文学城市化。像沈大成这样的作者是难能可贵的,她生活在城市化程度最高的上海,却能看得到位于社会边缘的小人物,并富有想象力地将他们置于平行世界,让现实世界的阴影折射过去。所以,我们会看到可以让胖子安居乐业的圆都(显然是反抗外貌歧视群体的胜利,但终以破败溃散为终);可以自主选择终结自身、让自我分裂成新人类的“分裂人”;因为身上有口袋而遭驱逐、隔离、歧视的“口袋人”;靠吸食头发而长生的理发师族群(显然是小众群体的象征)必须依照严谨的行规才能安然混迹于主流社会……
这些想象,柔软而善良,但并不是对大城市的避重就轻的写法,而恰恰是城市化到达一定高度后,具有人文关怀和个人特色的创作者所独具的拓展城市叙事的方式。这种基于城市生活、城市族群的想象,是深受科幻、游戏、影音等当代人文产品影响的八零后创作者在乌托邦和反乌托邦之间微妙摇摆的想象,不似前辈文学家以笔为剑的批判现实主义,也不似基于科技发展的硬科幻类型文学。
这些想象,模糊了鬼魅物语和未来科幻的界限,也模糊了现实和你所希望的现实的界限。在首度结集出版的十五篇故事里,当属第一篇《阁楼小说家》最有深意,超出了“故事”的范畴,模糊了西式都会传说(urban legend)、东瀛恐怖漫画和卡夫卡小说的界限,用直观的、无数尸体叠加的意象外化了所有写作者的噩梦,近乎一则超时代的寓言。沈大成还邀请才情横溢的同代好友俞冰夏写了一篇“假书评”,评的就是小说中那位杀死全部的过去的自己,得以成就最佳小说的阁楼小说家。假书评一气呵成、鞭辟入里、犀利讽刺,和小说相映成趣,也是这本小说集的神来之笔。
沈大成在扉页上写道:我们需要各式各样的地方,以便容纳不同的人。在她的书里,义耳人、分裂人、口袋人、赏金猎人、分段人、理发师、擦玻璃的人、小说家……都在文字化的城市里得到了一席之地,得到了被看到、被理解的机会。他们都将是我们屡次想起的人,因为他们在“异世界”的遗憾那么深重,而我们在这个世界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