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与鲁迅(资料图片)
1934年1月6日,《申报》副刊《自由谈》主编黎烈文,在上海三马路古益轩湘菜馆,自己掏腰包主办宴会。一是请常写稿的人岁首欢聚,二是为郁达夫、王映霞夫妇送行。除郁达夫夫妇外,有鲁迅、阿英、唐弢、胡风、徐懋庸、陈子展、曹聚仁、林语堂和廖翠凤夫妇等共十二人。
先到的除主人黎烈文外,有鲁迅、胡风、阿英和徐懋庸,共五人。阿英,即钱杏邨是太阳社主将,二十年代判决阿Q时代已经死去了,与鲁迅斗得很厉害。左联成立后,他们应当是熟识的,但好像没有见过,经过黎烈文的介绍才握了手。在这种场合,鲁迅的态度应付自如,随缘谈些闲天。
“我就是伍子胥转世”
林语堂和廖翠凤夫妇晚到,那时大家已经入席了。他坐下之后,就和鲁迅谈起来,说道:“周先生又用新的笔名了吧?”
因为当时鲁迅的笔名是经常改变的。
鲁迅反问道:“何以见得?”林语堂说:“我看新近有个徐懋庸,也是你。”
鲁迅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一旁的徐懋庸说:“这回你可没有猜对,徐懋庸的真身就在这里。”
大家听了哄堂大笑起来。徐懋庸倒有些不好意思。
笑后接着谈话,林语堂提到一幅版画,画面是垂着帐子的床,帐子在轻微地动,一只猫蹲在帐子前面,和动着的帐子下摆做游戏。这表现了林语堂的艺术兴趣,他夫人听着几乎脸红了。但鲁迅很自然地听着,因为,这并不是什么思想斗争的场合。
黎烈文因为是留学法国回来的,所以爱说留法的轶事。说一位留法学生某某去见罗曼·罗兰,对罗兰讲了伍子胥和浣纱女的故事,说,他的母亲是浣纱女转世的。
鲁迅听了马上说:“不是的。我就是伍子胥转世的,她不是浣纱女……”口气很肯定,像是说真话,也不笑。而在座的全都哈哈大笑了,林语堂的夫人廖翠凤几乎笑弯了腰。
古益轩在租界的三马路,布置高雅,设备堂皇,雅座里四壁堂皇,都是时贤字画。其实,论酒席并不怎么高明,但有几只拿手菜,确实引人入胜,清炖牛鞭用砂锅密封,小火细炖,葱盐酒,一概不放,纯粹白炖,牛鞭炖到接近熔化,然后揭封上桌,罗列各种调味料,由贵客自行调配,原汤原味,所以醇厚浓香,腴不腻人。到了冬季,去古益轩的客人不论大宴小酌,都要一只清炖牛鞭吃。
唐弢走进预先告知的包间里,见已经来了七位。黎烈文一一介绍在座的客人,指着坐在正座的留仁字胡的先生说:“这是鲁迅先生。”
唐弢闻听大名,如雷灌耳,忙上前鞠躬,鲁迅倒很自然,笑着说道:“你写文章,我替你挨骂。”接着他问唐弢是不是姓唐,唐弢告诉他所用的是真名,他就哈哈地笑着说:“我也姓过一回唐的。”
这指的是鲁迅曾用唐俟这笔名。据解释,周唐何原出于一系,所以他间而还署作何干或者何家干。那天鲁迅穿的是蓝灰色华达呢皮袍子,黑色橡皮底跑鞋,上半截是老人,下半截是青年,从服装上看,是很不调和的,然而唐弢必须修正自己的话,在他身上,这一切是太过调和了。
永远年青的老人
唐弢觉得鲁迅是永远年青的老人。他慈祥,然而果决,说话有重量,却无时不引人发笑。大家围坐在一桌,就七嘴八舌地谈起来,从翻译谈到检查,从暴露文学谈到人肉馒头,从赛珍珠女士谈到黑旋风口里的“鸟官”。说话最多的是林语堂、陈子展、郁达夫三先生,而每次谈到一个问题,鲁迅先生终有他精辟的意见,他望望在座的各位,耸动一下唇上胡髭,说道:
“浙西有一个讥笑乡下女人之无知的笑话——是大热天的正午,一个农妇做事做得正苦,忽而叹道:皇后娘娘真不知道多么快活。这时还不是在床上睡午觉,醒过来的时候,就叫道:‘太监,拿个柿饼来!’”
话音刚落,在座的全都大笑起来,王映霞和廖翠凤两位女士,笑得弯下了腰。鲁迅却不笑,一本正经地说:
“荷兰作家望·蔼覃所作的童话《小约翰》里,记着小约翰听两种菌类相争论,从旁批评了一句‘你们俩都是有毒的’,菌们便惊喊道:‘你是人么?这是人话呵!’
“从菌类的立场看起来,的确应该惊喊的。人类因为要吃它们,才首先注意于有毒或无毒,但在菌们自己,这却完全没有关系,完全不成问题。
“‘人话’之中,又有各种的‘人话’:有英人话,有华人话。华人话中又有各种:有‘高等华人话’,有‘下等华人话’。听来这个笑话是‘下等华人话’,然而这并不真的是‘下等华人话’,倒是高等华人意中的‘下等华人话’,所以其实是‘高等华人话’。在下等华人自己,那时也许未必这么说,即使这么说,也并不以为笑话的。还有一个笑话,说一个农民每天挑水,一天突然想,皇帝用什么挑水呢?自己接着有把握地回答说,一定用‘金扁担’。其实,这同样是高等华人意中的‘下等华人话’,所以其实还是‘高等华人话’。”
鲁迅还要再说下去,但看了看林语堂,笑笑说:
“再说下去,就要引起阶级文学的麻烦来了,还是‘带住’吧!”
林语堂倒无反应,只是憨厚地笑着,吃喝间隙还忘不了吸一口他的烟斗。于是,鲁迅不紧不慢地捋捋胡髭,不动声色地继续吃饭。
唐弢晓得鲁迅先生刚才讲的笑话是他在杂文《“人话”》中写过的,“金扁担”的笑话也常跟年轻人说。领悟到先生说的深意是在启发人们不要总是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从自己的主观臆想出发,去猜度别人和客观事物,但令他不明白的是鲁迅先生怎么能收藏着这么多的,逗人发笑,同时又引人深思的资料。
最令唐弢难忘的还有鲁迅讲的两个笑话:
一个是:“我们乡下有个阔佬,许多人都想攀附他,甚至以和他谈过话为荣。一天,一个要饭的奔走告人,说是阔佬和他讲了话了,许多人围住他,追问究竟。他说:‘我站在门口,阔佬出来啦,他对我说:滚出去!’”听讲故事的人莫不大笑起来。
还有一个:国民党的一个地方官僚禁止男女同学,男女同泳,闹得满城风雨。鲁迅先生幽默地说:“同学同泳,皮肉偶而相碰,有碍男女大防。不过禁止以后,男女还是一同生活在天地中间,一同呼吸着天地中间的空气。空气从这个男人的鼻孔呼出来,被那个女人的鼻孔吸进去,又从那个女人的鼻孔呼出来,被另一个男人的鼻孔吸进去,淆乱乾坤,实在比皮肉相碰还要坏。要彻底划清界限,不如再下一道命令,规定男女老幼,诸色人等,一律戴上防毒面具,既禁空气流通,又防抛头露面。这样,每个人都是……喏! 喏!”
在座的人已经笑不可抑了,鲁迅先生却又站起身来,模拟戴着防毒面具走路的样子,走来走去,引得大家笑得都顾不上吃饭了。
后来,鲁迅把讽刺禁止男女同泳的笑话,写入了杂文《奇怪》,发表在1934年8月17日 《中华日报·动向》上。
席半,仆欧献上烟来,这就又触动了论语派名士语堂先生的话匣,不劝人不吸烟是他的信条,曾皇皇地公布在杂志上。这回碰到了烟不离嘴的鲁迅先生,他就问:“你一天吸几支烟?”
“这倒没有统计过,”鲁迅先生回答,“大概很多吧。你是不是替《论语》找材料?”
“我准备广播一下。”
“每个月要挤出两本幽默来,真是吃力的工作。倘是我,就决计不干的!”
林语堂先生不作声。话又扯到别处去了。
鲁迅与林语堂两人的关系,是当时文坛注目的话题。林语堂对鲁迅很敬重,“白象”之说就出自他之口,意为鲁迅是人间稀有的天才;鲁迅也非常看重林语堂的英文水平。但两人又时不时发生摩擦,甚至擦出火花。
从鲁迅和林语堂之间的随谈看来,他们俩人是和解了。虽然鲁迅还在文章中讽刺林语堂提倡“幽默”,但那只是文字之争,并没有妨碍俩人的友情。郁达夫在一边看着,也很高兴,他懂得鲁迅的脾气,激动起来好与人争。过后,一般来说仍友情如初。语堂也为人忠厚,不会太计较的。
骂不过儿子的周先生
主人要菜馆准备了上好的绍兴酒,殷殷劝客,达夫先生喝得多了一点,王映霞频频以目止之,没有收效,她便直接阻拦主人,主人替达夫斟酒,映霞女士竭力阻止,说是近来达夫身体坏,尊重医生的嘱咐,不能喝酒的。子展先生问:“到底是太太的命令,还是医生的命令呢?”
达夫先生摇摇头。
王映霞见自己的先生摇头,就讲了一个故事,说婚后不久,有一段时间他们住在静安寺附近嘉禾里,寒冬十二月的一天,有个朋友约达夫去浴室洗澡,洗完同去吃饭,直到午夜不见回来。映霞通宵没有合眼。天刚黎明,听到紧急的叩门声,一个陌生人扶着满身
冰雪的达夫进入屋内。原来他醉倒在嘉禾里街口上,拥着冰雪睡了半夜,一件皮袍子冻成了毡块。王映霞从此立下“禁令”:凡是约郁达夫出去吃饭或喝酒,必须负责将他伴送回家,如果没有人保证的话,就不许他出门。
鲁迅先生倒不忌讳,不仅自己喝,还敬郁达夫一杯上等成色的黄酒,说道:“尽管我不同意你们夫妇去杭州,但既已决计成行,就敬上一杯。”
郁达夫、王映霞急忙起立言道:“谢谢鲁迅先生了!”
郁达夫朗诵起鲁迅阻他去杭州的诗:
钱王登假仍如在,伍相随波不可寻。平楚日和憎健翮,小山香满蔽高岑。坟坛冷落将军岳,梅鹤凄凉处士林。何似举家游旷远,风波浩荡足行吟。
然后说道:“虽然我们还是要去杭州,但始终不会忘怀鲁迅先生的好诗和好意。”
鲁迅先生答道:“有映霞相助,达夫可能不致像我想的那样不幸。”
最后,主人黎烈文说出主意来,要大家经常写稿子。
“你要是能登骂人的稿子,”鲁迅先生打趣地说,“我可以天天写。”
“骂谁呢?”子展先生问。“骂某某某。”“怎么骂法?”
“就这样骂骂。”
语堂先生接上说:“鲁迅骂的,终不坏。”
于是谈风又转到骂和批评上。鲁迅先生的所谓骂,其实是揭发时弊,袭击形象的意思,和粪帚式的随意糟踏别人,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郁太太映霞女士插嘴说:“周先生虽然会骂人,却骂不过儿子!”
大家便哄笑起来。
“鲁迅的儿子总不会忠厚的!”这是语堂先生的意见。
鲁迅先生笑着,一面自己解释:“是的,我的孩子也骂我。有一次,海婴严厉地质问我:‘爸爸! 为什么你晚上不困,白天里却睡觉。’又有一次,他跑来问我‘爸爸,你几时死?’到了最不满意的时候,他就批评我‘这种爸爸,什么爸爸!’我倒真的没有方法对付他。”
大家又哄然笑起来。
在述说这些故事的时候,鲁迅先生总含着善意的笑,使人感到蕴藏在老人心头的爱。这爱是博大的。
(摘自张梦阳著《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第三部《怀霜夜》第七章“杂文战场”第一节《申报·自由谈》,华文出版社即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