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洁思
这一年多来,心里老是空落落的。去年初生病,丧兄,还缺了些什么……到了11月,父亲忌日前几天,坐在家中的廊子上,望着院中黄叶一片片飘落,想着逝去的父母、兄长、朋友,想着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永远不会回来……手边的电话忽然铃声大作,我伸手欲接又猛然顿住……因为我知道,再也听不到永安的来电,听不到那严肃又温和的声音。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位永安的耑青先生。初次与他认识,是读他怀念父亲靳以的文章。文章写得真挚,署名“董兵”。隔了好几年,总算与他取得联系,才知他的本名,才知他一直在永安第一中学任职,才知他原来是复旦大学新闻系的学生,解放那年响应号召,中断学业参加南下服务团,从此扎根福建永安。
之后,耑青先生与我通信不断。他读书的习惯仍与年轻时一样,与当地的新华书店有约,定期买来好书阅读。离休后,他的诗兴不减,常有诗作传来,我在电脑中专为他建立了一个文件夹。每年有三个日子:父亲的生日、忌日、清明节,他都会提前给我来电,让我替他向他的老师、我的父亲致意。
时间就在这样不经意间流淌,我以为,这样的联系会一直持续下去,每次通话,我都会顺便问起他的身体,回答总是“还可以”,但我应该知道,他已经不太方便下楼,不能在他花团似锦的校园内漫步。再追溯到六年前,父亲的百年纪念会时,原想邀请他来上海参加,他说来不了,但寄来了情真意切的长诗,专为父亲而作。
我应该懂得人生的自然规律,可是我竟然忽略了。
2008年,收到耑青先生寄来一本厚厚的大书 《南下的1·1》,即“南下服务团第一大队第一中队”,原来,这就是当年耑青参加的服务团的名称。这本大书的封面环绕封底,是一张张年轻稚气的面庞,那是这群学子离开上海前夕的集体照。
这张照片真有点震撼了我。那些发自内心的微笑是如此明亮,令我无法移目。再看书内文章、照片,照片上更有不少父亲执教复旦大学的学生,他们是耑青、陈根棣、周挺南、唐健、黄纯初,等等。
其中,我读过陈根棣的自传。当年他为了报考复旦大学,经历了无数艰辛,从南京逃票搭货车来上海赶考。他在“读榜惊魂”一节中,形象地描述了自己被录取时的狂喜。然而,如此眷恋复旦求学的他,在祖国的召唤下,义无反顾离开复旦,离开上海……六十年后他来我家,在密密麻麻的头像中寻找,终于找到他自己。顺着他的手指,我见到一个青涩少年的缩影。
期间,我收到父亲另一学生黄纯初从福州寄来的《唐健纪念集》。唐健,这个名字我似曾熟悉,因为刚刚整理完父亲的 《赴朝日记》。在1951年1月11日的日记中,父亲记载道:“上午对福州大学,医学院,农学院师生报告,共三千余人,情绪很热烈。报告后到投八处午餐。下午归来时,唐健,一德等都来了,谈得很高兴,近晚饭时归去。饭后到大众洗澡,后回来。”
当时赴朝慰问回国后,父亲一路南行作汇报讲演,一路都有各地学生前来看望,欣喜之情难以言表。尤其是在福建。怪不得当时慰问团的团友会打趣父亲,说他真是桃李满天下。
这本纪念集不厚,一百九十六页,我一口气读完。之后几天,脑海中老是回旋着这位“娇小亮丽、活跃爽朗,才华逼人”的女孩形象。我说的女孩,是指1947年进入复旦新闻系的她。唐健家境良好,湖南妹子,学习出众,被誉为三湘才女,并写得一手好诗好文章。
唐健与她的男友宾克宏 (也是复旦新闻系学生)一同于1949年6月参军南下。在福建龙岩,她参加土改运动。反右斗争之后,她被下放福安农村山区劳动锻炼。“文革”中,她尝尽苦难,被隔离审查,及至贬去长汀县劳动。我翻阅着书中一张张照片,从唐健的初中年代,那个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女孩,直至晚年,她那布满刀刻般皱纹的脸庞……
再说耑青,他当年是复旦新闻系的佼佼者,写得一手好诗。和服务团所有的成员一样,他随大队一路向南,从此扎根闽南,最后定居永安。他再也没有想到回上海,或是回到自己的家乡浙江。他安心地在永安一中的副校长岗位上,教书育人,赢得社会的尊敬。
他对父亲感情深笃。那是1999年,父亲即临诞辰九十周年辞世四十周年,他把日子记得牢牢的,一直叮嘱我做些什么来纪念。而他自己,写信给当时的福建文联主席郭凤先生 (后者是父亲执教福建师专时的“得意门生”),请他能否在其主编的《福建文学》上辟一纪念专栏。他在信中言辞十分直接,后来我才知道,也由此对他的为人有了深一步的了解。
又过十年,我给他挂号寄书,那是父亲的纪念集 《靳以影像》,邮路缓慢,他居然一早就跑到邮局去等,整整等了两天。我听了又担心又感动,以后再也不敢挂号,也不敢预先告知。
岁月无情。今天,南下1·1的战士们都已垂垂老矣。前几年,他们还经常聚会福州,还出通讯告知各位行迹,还刊登文章作品互相交流;近年,伴着自然规律的流转,他们正在一一告别人世。
我的心中充满惆怅。在我脑海中,那些挤拥在一起的青春脸庞,那些充满阳光的纯真笑容,常会回旋我的眼前。而这本厚厚的大书《南下的1·1》,也无时不刻提醒我,这些青年学子于建国初期无私的奉献。他们义无反顾无怨无悔,至今不变。
这真是值得尊敬的一代。在祖国南方的土地上,他们只是撒落在泥中的一粒小小的种子,完全不起眼;但对他们而言,奉献的是自己宝贵的一生,以及最美丽的青春。
我对自己说,永远不能忘记他们!
我们是学生兵南下人听从党的亲切召唤进军福建,解放福建
65个春夏和秋冬我们的家就在八闽大地始终没有忘却南下初衷
至今我们的信念依旧我们的热情依旧我们的歌声依旧
亲爱的战友啊因为我们有一颗服务人民的心因为我们有一颗报效祖国的心
(摘自耑青2014年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