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渭滨先生上世纪九十年代摄于家中书房
■潘振平
沈渭滨先生去世已经一年了。2015年他病重住院时,我正在上海侍奉住院治疗的母亲,无暇探视,不料竟成永诀。与渭滨先生相识已有三十余年,因为先师陈旭麓教授的缘故——渭滨先生以陈老师私淑弟子谦居,我们虽然接触不多,但十分亲近。近十年来,渭滨先生受邀主持国家清史纂修工程的传记项目,我才得以更加深入地了解他的学问和人品,受教良多。
清史工程于2002年启动,是当时国家投入最多、规模最大的文化项目。2004年3月,我奉总主持人戴逸教授之命加入,负责传记修纂的组织工作。此前传记组已经决定约请全国各地的专家试写一些稿件,以便搜集相关学术信息,了解工作的难点和问题。9 月,稿件陆续完成,我们又约请各地另一批专家进行审读和修改,渭滨先生就在此列。
11月,渭滨先生的修改稿寄回,除了在原稿上改得密密麻麻的工整蝇头小字外,还另附几页说明。首先是“总体评价”,直指稿件中存在的问题,观点鲜明而尖锐:“样稿内容取舍不当,该简未简,该写未写,致使全文过于简略,仅属行状,缺乏史料价值”;“行文上下跳跃过大,难以衔接,致使读者无法理解其间之关联”;“命字措辞不够统一,口语化时有出现”;“时间概念模糊,行文中常不署年月,不合传记体例”;等等。
接着是说明如何修改的“修改原则”,所附一页半誊写工整的修改出处注录,详细注明修改稿增补的二十六处文字之史料出处。在我的印象中,撰写和审改这批传稿的专家大都工作认真,但如此直言不讳,条理清晰,渭滨先生可谓第一人。当时清史工程刚刚起步,传记立项工作杂事纷乱,头绪繁多,颇有应接不暇之感。渭滨先生的认真负责,既使我们对依靠专家完成艰巨任务增添了信心,也为即将全面铺开的纂修工作如何保质保量敲响了警钟。在经过数次修改,并经戴逸主任审阅后,我们于次年初编定《〈清史·传记〉编写则例(试行)》,附有传文、资料长编和考异的试写稿,供各项目组撰稿人参考。
按照国家规定,清史纂修工程采用项目制拨款及管理,即需要将所撰写的内容分解为若干个项目,以公开招标或评议委托的方式确定主持人,并签订详细的合同。据此,清史传记初分为三十个项目,其中一半为各个朝代的重要政治、军事人物,一半为在其他领域有重要事迹和贡献的各行各业人物。每个项目多则二百余人,少则亦有六七十人,在三至四年内完成,所以需要由主持人组织一个团队。2005年2月7日上午,我受命专程赴上海七宝宝隆新村渭滨先生的寓所,委托他出任“清史·传记·光绪(上)”项目主持人。
渭滨先生表示能够参与清史纂修工程非常高兴,人物传记也是他愿意做的事情,但也表示了一些顾虑,主要是身有腿疾,影响出门活动;已经退休,利用学校资源不便;时间紧任务重,一百多篇稿子需要负责,工作负担太大,等等。经过商量,最后他还是欣然接受了委托。
是年3月,清史编委会确认渭滨先生为这个项目的主持人,4 月签订合同。渭滨先生在月底前已经组织起团队,成员主要有戴鞍钢、谢世诚、王立诚、邵雍、廖大伟等,另外特聘了姜鸣等人,均为年富力强的第一线中青年学者。根据传记组提供的工作名单,他们在5月4日和6月12日分别召开两次会议,研究入传名单的增删调整,确定初步分工及各传篇幅等级等等事宜。6月17日,“清史·传记·光绪(上)”第一次工作会议在上海举行,他们团队成员悉数到场,我和编委会传记组的几名专家也出席了。会议讨论了人物名单调整和具体分工,进展顺利。渭滨先生就是这样,严谨细心,责任感强,讲效率,重然诺,开始时可能会让人感到有点絮烦,一旦承诺,就可以放心。
清史编委会传记组的工作,开始时是组织立项,同时编辑入传名单初稿和撰写则例试行稿等材料,以后逐步转向各项目的联系和服务,评估阶段性成果。为了推动工作,我们除了参加各项目组的内部会议,组织全体成员出席的大型工作会议外,还设计了一些中型会议,称为“片会”,由若干时间或性质接近的项目组人员参加,便于交流资料和学术信息,以及撰写过程中遇到的问题。2005年10月,第三次传记项目工作会议在福建召开,道光朝、同治朝、光绪朝(上)(下)四个项目主持人及部分课题组成员参加,各组报告进度和遇到的困难,交流了人物资料的重要发现和研究方面的突破。渭滨先生首先谈到,原来的中国近代史专家,在转入清史领域后,学术观念需要有所转变,史料掌握方面也要有新的开始,他自己已经把《光绪朝东华录》重读一遍,做成人物索引,接下来再做《清德宗实录》的索引。其次,他谈到传记的几个标准:一是没有硬伤,必须准确;二是重要资料不能遗漏,人物的主要事迹完整;三是人物特点要清晰,或长于思想,或长于管理,或长于专门领域,如河工等等;四是文字雅训。强调不要完全抛开《清史稿》和《清史列传》等旧传,而是应该纠正其错讹,补充其不足。再次,他坦言原先对困难估计不足,用了“心里没底”、“胆战心惊”等语词,称其他项目组成员手头工作繁多,如何保证投入到清史传记研究和写作的时间,亟待解决。最后他提出为保证质量,希望延长时间,不增加经费,五年完成工作任务。
渭滨先生的发言,平直朴实,通篇没有豪言壮语,基调是实事求是,重视困难,在当时看来似乎还夸大了困难。但以后的事实证明,他所提及的几点,特别是兼职修史造成的时间和精力投入不足,不仅是他主持的项目,也是清史纂修工程进度和质量不能保证的严重问题之一。老马识途,是之谓也。
到了翌年春季,“清史·传记·光绪(上)”项目如期提交了第一批稿子。渭滨先生所撰“崇厚”一传,传文三千字,提交长编达五万字之多,详细搜集录入档案、实录、官书、新编资料集、日记、年谱等多种史料,堪称典范。2006年5月我们将之编入《清史传记资料长编选(一)》,供各传记项目组参酌学习。
此后,我与渭滨先生每年都会见面,特别是春节之前,我都会去七宝拜访,清史当然是主要话题。他的项目进展并不顺利,可以说状况不断,他的焦虑,他的烦恼,他的无奈,我都看在眼里。他的学生张剑,在最困难的时候加入撰稿者的行列,传记组联系专家马忠文也挺身而出,帮忙解决了不少困难。终于,在2012年,也就是合同签订的七年以后,“清史·传记·光绪(上)”初稿完成。他本是一个颇为潇洒之人,才华横溢,兴趣广泛,文史功力深厚,写得一手工整楷书,在当地也是文化名人,却把晚年的大部分时间献给了国家清史工程,用生命完成了自己的庄严承诺。
如今,清史纂修工程进入了最后的攻关阶段。譬如下围棋,在经过开局及中盘角力,进入收官阶段,更需仔细谋划,精心计算,一招不慎,满盘皆输。此时,我们更需要发扬渭滨先生的精神,实事求是,细心踏实,认真做事,争取交出一份人民满意的答卷。
(本文已收入由上海人民出版社近日出版的《沈渭滨先生纪念文集》,作者系三联书店原副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