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宁
头一次遇见周嘉宁,还是在2003年的秋天。那时她参加了复旦中文系硕士生的直升面试,我是五名面试官之一。早先听说她是“萌芽”新概念作文大赛的得主,才气横溢,已出版了多部作品集。当她出现在我们面前时,目光英武有神,脸部轮廓分明,配衬着稍显坚硬的线条。她回答问题时沉着从容,有时略显惶恐。面试结束后,主持面试的汪涌豪教授向她索要一本小说集,说要将它作为礼物送给自己女儿。她颔首微笑着,应承了下来。
在此后几年中,只是零星见到她几次。她已从“青春文学”转战到了纯文学的领地,我记得曾在《小说界》杂志上读到她书写苏州河畔少年成长经历的长篇。以后的几年,她便在《收获》《上海文学》上频频亮相,挺进到文坛的中心地域。而发表于2011年的《寂静岭》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论题材它并没有多少出奇之处,它聚集的是叙述者“我”、小湘、微微几个女孩子在当代大都市辗转飘泊的经历,但我读后却被震慑住了。不是它的情节、人物也不是什么迷宫般的结构布局,而是整篇小说那种阴郁的氛围,那种从字里行间泄露而出的气息,一种黑暗的气息,就像她在近作《密林中》所言,我感到了“这种黑暗所带来的焦躁、恶心、绝望”。它幽灵一般在我四周盘桓游走,令人透不过气来,好像只有卡夫卡作品中的那种梦魇般的气息能在我心头激发起相类似的感觉。
时隔不到一年,周嘉宁又推出了长篇《荒芜城》。它以正面强攻的方式书写了年轻人颇具另类风格的生存境遇与情感世界。据说全书的标题曾历经数次修改,“荒芜城”简洁明了,直逼核心,将北京、上海等超级大都市中人们生存的原生态展示无遗。书中的人物依旧是《寂静岭》中的叙述者“我”、小湘、微微,但背景与人物关系作了不小的调整,更重要的是视域大大开阔,叙述者“我”在京沪两地与阿乔、阿尔泰、大奇等人的情爱经历构成了全篇叙述的主轴。
从开篇第一句起,《荒芜城》便给人以浓重的梦幻之感。那紫色的光成了联结主人公“我”梦幻与白昼的纽结。喜爱紫色的人大多神经质,情绪多变,易沉溺于忧郁、惆怅的情绪中而无力自拔,这与全书弥漫的波西米亚式的飘泊游荡的总体格调极相吻合。乍看之下,“我”和她2014年的新作《密林中》的阳阳一样,“太敏感、太脆弱、太骄傲”,与人格格不入,无法顺畅地在社会网格占得要津,但细究之下,她们并不是小鸟依人般的柔弱,在娇柔的外表之下,禀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异常强大的自我。她们对男人并不曲意逢迎,并不愿意为了一个假想中稳固幸福的婚姻而放弃自我,而是我行我素,趁着年轻在男人面前执意任性一把。
正是在展示男女两性关系时,周嘉宁显现出了罕有的勇敢与坦诚。她没有渲染肉体的狂欢,没有允诺男欢女爱的乌托邦,没有像肥皂剧那样津津有味地咀嚼凤凰男与孔雀女的龃龉,而是将男女关系中长久被人遮掩、无视的某些真相抖露了出来。就拿叙述者“我”与阿乔间的关系而言,他们俩最后分手真正的原因其实并不是作为第三者的小湘的横刀夺爱,而是阿乔作为男人对女性身体的欲求使其无法安于两人世界。如果没有小湘,也会出现其他女人。“我”与阿乔并没有真的情断义绝,只是无法长期忍受让人别扭的三人关系,因而主动斩断情缘,宁可自己遍体鳞伤也决不摇尾乞怜。《密林中》的阳阳也是无法忍受大澍的自高自大,不甘沦为他的附庸与影子,主动果断地离开了他。这是源于男女两性深处的冲突,无法调和,也无法挽救。他们俩的个性都是如此强悍,不愿为对方妥协,磨去自己身上尖锐的棱角。因而,除了短暂的做爱,他们俩并没有真正陶醉的时刻。准确地说,他们的相爱成了一场久拖不决的两性战争,是两个“又倔强又怂”的意志在残酷捕杀,争抢主宰、控制的优势。在这幅阴惨的画面前,任何有关两性之爱的颂歌不是显得虚伪做作,便是幼稚无知。
合上书页,我的眼前一片昏黑,而比它更黑暗的是周嘉宁笔下充满野性气息的两性冲突。此刻,柳永的词句浮上心头,“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古雅的情韵与她作品中的忧郁、惆怅遥相呼应,但无法涵盖其奇崛、铁硬的内核。
友情链接 |
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 | 上海静安 | 上海秀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