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姆·哈恰图良(1903-1978)
《马刀舞》大概是一首比作曲家的名字更响亮的著名乐曲:很多人都熟悉《马刀舞》的铿锵节奏和热烈旋律,但或许不一定知晓此曲的作曲家——阿拉姆·哈恰图良(1903-1978),一个读起来有点佶屈聱牙的名字。说起来,近五十年前,还是少年“毛孩”的我开始学拉手风琴,即有缘接触到这首乐曲——但当初是非常时期,我无从知晓这是一首“世界名曲”。彼时正值“文革”后期,某些“外国”乐曲和练习曲的乐谱通过手抄方式开始在“地下”流传。某日,父亲兴冲冲回家,带来一份手抄谱,说是听朋友介绍,这是一首很好听的乐曲,要抄录下来供我练习试试看。我瞅了一眼乐谱标题,原来即是《马刀舞》,作曲家哈恰图良的大名也被抄写在乐谱右上角。我好奇地问父亲,这位是何许人?父亲面带神秘表情道,听朋友的朋友悄悄讲,大概是个苏联作曲家吧,小心一定要保密,嘘!
几天后,我即按照父亲工整而仔细的亲笔抄谱开始练习。既不了解乐曲的任何来历,也对作曲家懵懂无知,只是对着乐谱“照猫画虎”往下走——哟……这音乐还真好玩!在两小节的前奏“过门”后,右手上来就是一连串的“升Fa”同音反复,和左手的持续G大和弦形成尖锐的不协和碰撞!音乐很快转调,依然特意强调左右手之间奇特的不协和对峙(持续的降B大和弦与不断重复的A音!)——这是我从未遇(听)到过的声响动态!有趣的是,虽然不协和,但还真好听,加上“砰嚓-砰嚓”的有力节奏,如此这般的乐曲开头极富性格,令人“过耳不忘”!至乐曲中段,左手是持续强力推进的铿锵音型,右手则“唱”出一条奔放而又如歌的旋律,其中加入很多变化音和半音进行,因而风味奇特,感觉真是新鲜……没过多久,“四人帮”倒台,文艺政策放松,包括苏联音乐在内的外国音乐开始被允许登台亮相。我凭借手风琴技艺应征入伍,当了“文艺兵”。下连队演出,我的手风琴独奏常常上演这首《马刀舞》——普通官兵都会很喜欢这首热烈而性格鲜明的乐曲,曲毕后常常掌声雷动。
很多年过去,这首《马刀舞》早已成为家喻户晓的音乐会小品名曲——不仅在中国,世界乐坛亦然。后来我才得知,此曲原是管弦乐(选自舞剧《加雅涅》),我演奏的手风琴版本仅是此曲各类改编版之一。这首小品几近是作曲家哈恰图良的“招牌”名片:确乎,它以极为典型而简明的方式体现出哈恰图良不会被错认的个性音乐特征——浓郁地道的东方(中亚)情调,铿锵有力的固定节奏型运作,鲜亮夺目的乐器色彩,充满装饰意味的半音化旋法,基于传统但又略带不协和现代特征的和声语汇,以及精力充沛而性格爽朗的热烈气氛。
苏联音乐三巨头:普罗科菲耶夫、肖斯塔科维奇、哈恰图良
话说回来,仅以《马刀舞》来认识和界定哈恰图良,对这位苏联最重要的作曲家之一显然有失公允。后来我从部队复员并考入大学攻读音乐,方才了解这位作曲家对于苏联乃至世界范围内20世纪音乐的特殊意义。他和普罗科菲耶夫、肖斯塔科维奇齐名,人称“苏联音乐三巨头”,虽说国际影响力不比普、肖两位,西方乐坛对他也有些轻视(英语世界的《新格罗夫音乐与音乐家辞典》,1980年版中他的辞条只有区区一页,没有照片;2001年版扩充至两页半,增补照片一帧),但他作为苏俄音乐创作传统中最有个性、最有成就的代表人物之一,其作品的特色和价值着实可圈可点,不容小觑。
阿拉姆·哈恰图良
依笔者的个人看法,哈恰图良的特殊性在于,他身处苏联的特定文化条件,凭借深谙亚美尼亚-格鲁吉亚-阿塞拜疆等中亚地区民间音乐的自身优势,背靠俄罗斯音乐中既有的“东方性”深厚传统,又不失时机地借鉴和汲取20世纪以来现代音乐的复杂理念和技法,从中锻造出一种既符合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美学,又承继俄罗斯强调抒情和色彩的音乐文脉,更体现他个人独特艺术追求的音乐风范。如何在这个复杂的平衡把控中,找到既属于自己、又不违背苏联美学观和俄罗斯传统的独特之路,这其实是相当不易的创作使命。或许,按照20世纪“严肃艺术音乐”的技术标准衡量,哈恰图良的音乐肯定属于“保守”一类:旋律的主导地位从未动摇,织体方式保持主调-伴奏从属关系泾渭分明,调性的中心拉力始终明确,节奏的韵律向来基于民间歌舞的指引,而配器的色彩则遵循着明亮、绚丽的里姆斯基-柯萨科夫式风格的教导。显而易见,正是哈恰图良的这种“保守性”,他的音乐才赢得了普通苏联听众(以及世界范围内的音乐爱好者)的喜爱——除了《马刀舞》,哈恰图良还写有不少因动听旋律而脍炙人口的音乐“段子”,如《小提琴协奏曲》(1940)的如歌慢板乐章,戏剧配乐《假面舞会》(1941)中富有异国情调的“圆舞曲”,以及舞剧《斯巴达克斯》(1954/1968修订)中富有诱惑力的爱情“柔板”,等等。
哈恰图良早年在格鲁吉亚的第比利斯求学,后到莫斯科接受专业而全面的音乐训练,能够驾驭各类不同体裁(包括交响曲、协奏曲、舞剧、室内乐、电影配乐、器乐独奏曲、声乐作品等)的音乐要求和审美诉求。而对于这样一位以中亚风味、即兴旋法、明快节奏和斑斓色彩为自己突出底色的作曲家而言,不出所料,舞剧音乐和独奏协奏曲是他的“拿手好戏”。《马刀舞》即出自他的舞剧音乐《加雅涅》(1942)第四幕,表现骑兵战士的威武。说起来这部舞剧现已难得上演(剧情不尽合理,情节较为生硬),但音乐现在听来依然新鲜如初(剧中著名的音乐选段后被作曲家裒辑为三套《加雅涅组曲》,其中一些选曲如《马刀舞》常常在音乐会中独立上演)。“斯巴达克斯”这一古罗马奴隶反抗压迫的题材曾激发众多不同门类的艺术作品出现,而《斯巴达克斯》作为哈恰图良舞剧音乐的集大成最高杰作,其中的雄浑张力、东方色彩和热烈气质似特别符合作曲家的内在音乐秉性,从而促成这部舞剧成为关于这一题材最优秀的艺术呈现之一。协奏曲之所以吸引哈恰图良,原因不难推测——该体裁本质中的炫技性和色彩性为作曲家的音乐发挥提供了可能。三位伟大的苏联演奏家启发了作曲家的三部著名协奏曲:《钢琴协奏曲》(1937)由奥伯林(第一位肖邦国际钢琴比赛金奖得主)首演,《小提琴协奏曲》由奥伊斯特拉赫(最重要的20世纪小提琴巨匠之一)首演,《大提琴协奏曲》(1946)由克努舍维茨基(苏联大提琴学派代表人物之一)首演。其中,《小提琴协奏曲》因其火辣的节奏、性格鲜明的旋律和小提琴技术的出色展示而跻身20世纪协奏曲的经典行列。哈恰图良对协奏曲体裁的情有独钟和持续探索,从他后期为小提琴、大提琴、钢琴分别创作的三部“协奏曲-狂想曲”(1961,1963,1968)中可见一斑——这是哈恰图良音乐语言运用最“先锋”、最“现代”的篇章,作曲家显然想在保持自己特色的前提下尝试拓宽创作风格的边界。
一位严肃意义上的作曲家,如哈恰图良,虽然早年即写出了如《马刀舞》这样风靡一时并持续“畅销”的小品佳作,但不论他本人还是后来的接受者,都不会就此满足。打个或许不太合适的比方,《马刀舞》之于哈恰图良,似相当于《致爱丽丝》之于贝多芬,或《动物狂欢节》(尤其是其中的《天鹅》)之于圣-桑:虽是“世界名曲”,但其实是“小菜一碟”。哈恰图良后来的大型创作(包括上文所述,以及来不及细说的哈恰图良交响曲代表作——完成于1944年、反映卫国战争感受的《第二交响曲“钟声”》)都一再反映出这位作曲家不断进取的艺术雄心。
毋庸置疑,与另外两位苏联音乐巨头(“老普”“老肖”)相比,哈恰图良确乎在杰作产出的数量、创作领域的全面丰富、以及思想情感的深刻性等方面略逊一筹。但他确是俄苏伟大音乐传统中不可或缺的一员——俄罗斯音乐文化中的“东方”因子,于19世纪中叶由巴拉基列夫、鲍罗丁等人培育,在20世纪初经里姆斯基-柯萨科夫、斯特拉文斯基等继续开掘,终于在哈恰图良的手中,成长和发展为独具一格的整全性风格表达面向。而对于现今已经独立的亚美尼亚共和国,哈恰图良更是艺术音乐创作的奠基者和引路人:他的创作之于后辈的亚美尼亚作曲家(如巴巴扎年、阿鲁秋年、米尔佐扬等),始终具有无可否认的示范意义。1999年7月,一座三米半高的哈恰图良塑像被矗立在埃里温(亚美尼亚首都)歌剧院附近——这标志着亚美尼亚国家对哈恰图良艺术贡献和重要性的高度认可。不过,我总觉得,对于中国的音乐家和作曲家,如何在复杂的现当代音乐图景中以鲜明的“民族风格”立足国际乐坛,又如何背靠独特的民族传统来寻找和形成自己独特的个性创作声音,哈恰图良都提供了不可多得的个案例证,值得我们进一步感悟、学习、思考和借鉴。
埃里温歌剧院的哈恰图良塑像
2023年7月26日写毕于沪上书乐斋
作者:杨燕迪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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