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少年》来楚生
选自上海中国画院“总知春烂漫”特展
1989年,我高考一鸣惊人,考了544分,比文科状元只差2分。第三名530分,上了北京大学,但我爸爸让我填报武汉大学。他有他的理论,我不懂,我猜他也未必懂,他其实是想回阔别二十多年的武汉大学看看。他1959年考入武大数学系,1963年肄业,自己选择到宜昌的钟表店去当一名工人。
爸爸陪我办好入学手续,在宿舍安顿好,就去拜访他的老同学们,他们中有两三位在武大数学系任教。那天晚上他去了钟老师家,然后钟老师跟他一起来我宿舍看我。钟老师的大儿子也是那一年高考,小儿子上初中,跟我们家差不多,不过他年纪比我爸爸小六岁。爸爸带给钟老师的礼物是他自己拼装的一只挂钟。他在钟表店管材料,有的是各种弃用的旧零件供他发挥在数学系发挥不了的聪明才智。他们见面谈往事,也谈数学,微积分、复变函数之类。二十多年了,这些东西原来他一点都没忘,他甚至还提出了某微分方程的特别解法,可以写篇论文。钟老师很吃惊。
大学四年,钟老师常来宿舍看我,叫我去他家吃饭。请我去吃饭,在汉口上班的师母必定也回武大这边来了,张阿姨热情爽朗,非常和蔼。他们家与邻居共用厨房,第一次做客时我听见邻居问:“这就是宜昌那个姑娘么?”钟老师答:“是的。”
饭桌上,钟老师张阿姨给我夹菜,菜堆得冒尖了快要滚下来。钟老师问我:“我们家的饭好吃,还是你们家的饭好吃?”我答:“我家的饭好吃。”他夫妇俩笑得开了花。我爸爸在钟老师家吃饭,对着满桌子的菜,把嘴一撇:“这些菜我都不喜欢吃!”这话连我听了都心中一凛,虽然我对他的说话方式再熟悉不过。钟老师答说:“嗨,我能做出什么菜来呢,我什么都做不出来!”我们都哈哈大笑。几年后我才脑子转弯,看懂了钟老师家菜式的精致,有规矩、有讲究,我爸爸炒功虽好,但他不懂得君臣佐使,几乎所有的菜都是单一的自己炒自己,我十七年习惯了以为应该那样。
有一回逢年节,钟老师不仅请我去他家,还请了其他几个在武汉上大学的朋友的孩子。我觉得吃饭之前的时间有点难等,想晚点去。快开饭了,钟老师等我不来,又骑自行车来宿舍叫我。他住南三区,在山脚下;我住樱园,在山坡上。假如线性地去考虑,好像并不远,一条线这么一弯那么一绕,就到了;立体地去考虑,就麻烦——他要做一大桌子的菜,要招呼几个做客的孩子,要管自己的孩子,共用的厨房里跟邻居不断错身、来回穿梭,和张阿姨一起手忙脚乱、间或拌嘴,约好了我老不来,菜又凉了……等我会想到这些的时候,已经过了好些年,也有人托我照应在武大上学的孩子,假如他们也像我当年麻烦钟老师那样麻烦我,我可要疯哩。
十几岁的孩子,想一出是一出,我觉得食堂的菜难吃,突发奇想,到菜场买了几个番茄、鸡蛋,到钟老师家去炒。钟老师下课回家刚坐下,马上站起来进厨房,开冰箱取出些菜,一边操作一边口授,我就此学会了几个菜的炒法。钟老师给爸爸写信还夸我“懂事”,他当面也这么夸,张阿姨附和,说比他们的儿子强多了:“人家的姑娘几好。”
1993年我大学毕业,自己选择留校教书,一个月工资一百多元。当年绝大部分人都不看好这个工作,“搞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是那些年的实情,我爸爸倒不反对,钟老师则提建议,既然留校,应当如何如何。我说:“我想有时间可以写文章。”钟老师笑道:“我一听就知道你写的是什么。”对话没有继续下去。
钟老师讲一口武汉话,很幽默,我曾在教室外听见他用武汉话讲课,很有神采。他与我父亲同年高考,因种种原因,去了湖北冶专学炼钢,在那里,数学老师对他非常欣赏,向校长推荐抽调他来教数学,并鼓励他重新高考上了武大数学系。毕业分配,到偏僻的铁路中学教书十年,1978年考取研究生再回武大。留校工作几年,还住筒子楼,冬天里数学系的领导偷偷跑到汉口去看他爱人那边的房子,一个小矮屋,最矮处不足一米,北风长号,两个孩子缩在这冰窖里写作业,领导回来立即张罗给他分房。领钥匙的时候,房管科的人说:校党委书记坐在我们这里不走,要我们给你解决房子,你是什么人物呀?我读大学的几年正是钟老师最忙的时候,讲师评副教授,副教授评教授,那些年评职称非常困难,连钟老师的老师都还在为此拼搏奋斗。1996年,钟老师晋升教授;他主讲的《复变函数》课程获得国家级教学成果奖,他排名第一。
九十年代,暑假里常有人请钟老师去外地讲课,偌大的教室里,他给五湖四海的学生留下地址,说:“你们以后有什么题目做不出来的,尽管寄给我,我做出来给你寄回去!”他去过宜昌,按地址找到我家。他进门之前,我们家的四只猫闻声都躲起来了;等他坐着说话稍久,胆子最大的黄猫先从里屋钻出来,蹑着脚走到客厅中央,看他。随后小花猫也出来了,大花猫也出来了,憨憨的小白猫看大家都出来,也出来了。钟老师看着一会儿出来一只猫,一会儿又出来一只,这里一只,那里一只,他不解地问:“你们家养这多猫做么事?”
我也替他不解,没法解释。我们家就是有四只猫啊。九十年代的我们家,四个人,四只猫,一屋子寒窘与不可理解。难得他来,我爸爸跟他话讲不完,送他回招待所,又在那里讲,积攒了几十年的话一夜都讲不完。这几十年里他俩走的是完全不同的道路,毫无冲突,唯有情感,所以无所顾忌,倾心吐胆,数学与往事都不可辜负……
2000年我爸爸走了;过了几年,我也有孩子了。那几年我很少去钟老师家,但经常碰到他,他们夫妇退休后帮忙带孙子,大儿子的、小儿子的,上幼儿园、上小学,管完一个又管一个。其间张阿姨生重病,要换肾,等很久才等到了肾源。同一个肾源给了同一病房里的张阿姨和邻床病友,手术后,病友彻夜哭喊,入耳惊心,她去世了,张阿姨出院了。换肾是成功了,但须终身服抗排异反应的药,每月去医院例行检查一次,每半个月拿药一次,要跑武昌和汉口的两家医院,都是钟老师去。他自己也常要看病,七十多岁的老教授,照顾重病的老伴,带孙子,有时孩子生病还是老两口照应,因为儿子儿媳都要上班。
2009年我出了一本新书。我给钟老师打电话说要去他家,他说:“你不要给我送东西来!”我说:“这个东西您喜欢!”书送去了,过了几天钟老师来我家了。他郑重其事,推着自行车,载着一壶食用油,一台迷你小风扇,还有些坚果零食,搬运上楼。他从提包里取出我的书,翻开,从头到尾他划了许多线,写了许多眉批、旁注,跟我讨论,赞赏他认为写得好的地方,指出他认为有疑义的成语、词汇。他把我的书读得透透的了,我看他的批注,觉得他比文学教授还读得好,虽然他说自己不懂文学。
他不肯留下来吃饭,留下他带来的一堆东西走了。我有时去幼儿园接孩子的途中顺路去他家一趟,他总是忙不迭地在家里找东西让我带回来,或者隔两天专程来我家一趟,送来更多的东西。有一回我带女儿去他家,他让小女孩坐在钢琴前,把着她的手,弹奏一曲。我当时还没有可拍照的手机,没有随手拍下一个个普通的、珍贵的日子片段。
2012年我晋升教授了。2016年,我从美国访学回来,又出了一本新书,给钟老师送去,他们夫妇准备了鲜花和一桌子茶点,隆重地为我庆贺。我爸爸没看到这些。钟老师在校友圈里说,蔡新民的女儿非常优秀,四十岁就评上了教授,还写了许多书。许多老同学因此想起了那个从武汉大学失意而去、落魄了一生的蔡新民,哦,他的女儿。看别人的儿女容易觉得好,因为自家的儿女有家事负担,难做的事太多;假如我爸爸还在,他若听钟老师夸我好,也只会哼一声。
钟老师读了我的书,用短信给我写来长信:
“……你书中写到从前你父亲一月工资25元,一份粮票二两肉票供全家,家里一副门板几个纸箱,看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流泪了,我的心痛啊痛啊……令我欣慰的是,你父母本分、老实、全力以赴支持你,你坚韧、顽强一步一步终于走到了今天的黎明!从现在起,你可相对从容,调整健康,从长计议……”
2019年,钟老师的长孙轻松考上北京大学。钟老师说也没怎么辅导他,他还常拿些竞赛题来考爷爷。
2020年初,灾祸降临武汉,武汉封城了。当时大家都懵懂,甫一封城,城中混乱,所有的医院都被挤爆,挂上号的幸运的人要再排五条长队,做五种检查,才终于能问诊。张阿姨身患多种疾病,历尽波折才得入院,钟老师与儿子媳妇轮班陪护。每天凌晨四点多钟,钟老师从家里出门,守夜值班的人在打盹儿,关卡就在这时略有虚空,七十九岁的老人,徒手翻越沿途各种路障,步行往医院去。城封了,所有的公交车都停了,所有的店都关了,所有的地方都荒了,没有人影,没有人声,不似人间。四点多钟的冬日凌晨应是漆黑一片,但在我想象中却是一片白茫茫,钟老师仿佛行走在大雾中。当时谁都不知道明天会怎样,未来会怎样。医院好远,他走了一两个小时;在那里陪护一天,晚上再走回来。有一天,护士看他年纪大,赶他回家,居委会的车载他一程,下车时腰一闪,一阵剧痛。三个月以后他才能够拍片检查,腰椎骨折了,但也只能骨折了,没有办法,他这三个月里和之前之后每天如此地照顾张阿姨。
张阿姨走了。
钟老师八十多岁了,住在武大的房子里。他用手机在网上买菜,疫情期间全副武装去医院看病拿药,回来科学而严格地消毒,在所有人都阳了的第一波,他没有。每天早上起床后他先在家庭微信群里报一个平安:“安。”
2023,3,28;4,11–17
作者:蔡小容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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