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正琳和他的岳母
朱正琳去世三年零七个月了,遗忘的潮水正在将他淹没。网上无文,文坛不言,这个人似乎就这样消失了。此种情况,不难理解。古今中外,一些多么了不起的人物,不是也都“俱往矣”了吗?生与死、纪念和遗忘本来就是人世常事。这一点,朱正琳自己很达观,甚至有些浪漫。他写过一篇《死的理想》,其中写道:“关于死,我的确有一个理想,那就是:死在海拔很高终年积雪的大山上,譬如喜马拉雅,譬如阿尔卑斯。”“我不是登山者,我的理想也并不是想死于登山。我只是在想:那雪山好大、好高、好空阔、好干净,而且离天好近!那天也太蓝了!……为什么不死在那儿?”但他又说:“当然,这只是理想。与我生活中的许多理想一样,我不认为我今生有实现它的可能。我不是佛教徒,不会在我身体还很健康的时候就跑到山顶上去死。若等到我弥留之际,我无法想象我怎样才能到达那个海拔高度。更要紧的是,死虽然是孤独的事,但我们却很难孤独地去死。”
朱正琳是浪漫的,又是理智的。他因病以七十二岁之龄故于美国,走的时候,家人在他身边。
如今,我对正琳兄突然离去的哀伤和三年多的牵绕似乎平复了一些。而且,他毕竟留下了一些痕迹,比如几本朴素的书,还有他倾心倾力主编的刊物……包括《成长》。
《成长》第一辑和最后一辑(总第八辑)
《成长》是一次通宵夜聊聊出来的。那是1999年深秋,在慕田峪长城附近一家部队招待所里。成立六年的山东画报出版社召开下一年的选题研讨会,嘉宾有三联书店的杨进、人民日报的李辉和央视“读书时间”栏目的朱正琳。那几年山东画报出版社出了不少有分量的书,如《风雨中的雕像》《汉字王国》《大陆与情感》《天山问穹庐》等,“读书时间”连着做了好几期专访,在全国出版社里可谓独占鳌头。朱正琳说,没办法,你们的书就是对着我们栏目来的。
以我所见,很多做出版的,都有一个情结,就是希望做那种水平很高,又明白易读的书。这里面当然含有争取更多读者,获得经济利益的因素,但主要点并不在此——好书能分享给更多的人,使更多人受益,才是出版人最大的满足。所以,我为出版社提出的出书方向就是“高品位的通俗读物”,比如《老照片》。说起来与朱正琳的初识,还是他在央视策划《老照片》的专访,以及参加在《中国摄影报》上对《老照片》的讨论所提供的机缘。
如上所述,我也有个偏好:为中学生出书,而且认为,真正的好书,是中学生和成年人、普通大众和文人学者都可以读的;我本人也喜欢读《幼学琼林》《国文百八课》之类的书。也许是我青少年时未能得到系统教育,直接上了大学的缘故?朱正琳也是这样。白天选题会开得热烈,晚饭后我到他的房间聊天,聊起自己少年时的读书经历。我们都“偷”过书,我是从家附近的市图书馆装满要拉去化浆的“坏书”的卡车上,以及疗养院对图书管理不严的图书室;他的花样更多些……但无论如何,谈到当年读的那些书,以及那些书对我们刻骨铭心的影响,仍感怀不已。1980年,他三十三岁,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北京大学外国哲学研究所张世英教授的研究生,专研德国哲学。此事曾经历挫折,并因《中国青年报》的报道引起轰动……毕业后教书,去德国访学,然后“北漂”……谈着谈着就谈到了出版。他说,在“读书时间”栏目打工,过眼的新书好书很多,常有相见恨晚的感觉,甚至认为,有些书若在青少年时代能读到,极有可能改变自己的一生。所以,有时不免会产生一种冲动,想把其中的一些文字推荐给青少年。在功利考虑还没有占据压倒优势之前的青少年时期,人对内在生活的需求会很强烈。他想编一本文摘刊物,可以让时下非常忙的孩子吃到最有营养的精神食物。
后来我知道,朱正琳对编刊是有瘾的。此前他已编过两个刊物,还参加过《三联生活周刊》早期的筹划。这也巧了,我对编刊也一直有兴趣,而且算得上是编刊出身的(编了九年《山东画报》)。做出版后,也策划出版过几个刊物:《老照片》《老漫画》《百象图摘》《唯美》(与张炜合编),对办刊的方法和运作比较熟悉,所以谈到这个议题,我们一拍即合。朱正琳愿意做主编,更令我大喜过望。于是讨论刊名、栏目、稿件来源、出版样式等,一直谈到下半夜三四点。让朱正琳胸有成竹的是,有一大帮文化界的好朋友,几乎囊括了所有当时有水平,有影响,并且和他一样常有向青年人推荐某些文字的冲动的文人、学者。他打算请这些朋友署名推荐他们读到的、喜爱的文章,同时写几句推荐语(不写也可)。这个设想很有操作性。《成长》就在这天夜里育种了。
筹划期间,我俩见过几面,多是在北京美术馆东街三联书店附近的“小贵州”饭馆(后来是“君琴花”),要一盘糟辣椒炒鸡蛋、一盘腊肉炒青蒜和一锅酸汤鱼。他这个生长在贵州的人似乎不怎么吃辣,也没酒量。但那真是难忘的见面,因为每次见面都谈瘾大开,他那机敏独立的思想、剑走偏锋的论点(朋友语)以及嘴角微漾调皮的笑意,总能感染我。当然也少不了谈稿件进度(我是这本刊物的“责任编辑”)。朱正琳的效率很高,几个月后,书稿成型;2000年7月,第一辑出版了。
打开书的第一页,不是卷首语,也不是编者的话,而是“编者手抄”,是一些哲人的文章选段,很适合中学生摘抄格言名句的爱好(有时候一句格言就能决定一个人的一生)。翻过来目录页,首先是主编和“特约荐稿人”的名单(刘兵、何光沪、周国平等)。主要栏目只有两个:“世界篇”和“人生篇”。朱正琳认为,探索世界和追问人生无疑是贯穿人类智力生活的两大主题,尤其在智力生活最活跃的年龄:十五到二十五岁。“世界篇”开首是物理学家费曼的《科学的价值》,紧接着是霍金和杨振宁的文章,都是谈未来的科学的;“人生篇”第一组文章谈读书,作者是梭罗、博尔赫斯、伍尔夫、杨绛和王小波;第二组文章是罗素的《我为何而生》和科菲·安南的《燃亮蜡烛,而不只是诅咒黑暗》……有心的是,文章后面还会有“相关资料”,如《一个经济学家眼中的汽车诞生史》的相关资料是《汽车的发明》和《汽车技术的源与流》;文章之外还有“私人笔记”小栏目,活跃在主栏目之间;最后是“编者手记”。整本专辑开放而又严整,有思想,有分量而又不乏趣味,可谓大手笔!与正文相比,我在封二、封三选用的西方文学作品插图倒显得不协调,封面也不够理想。这些,在后面的几辑中做了调整。
第一辑上市后深得好评,但也有人担心所摘文章对中学生过于艰深。对此,朱正琳激烈辩解说:“它们对于成年人来说才是艰深的!青年人的阅读常常是出于饥渴,那饥渴自会提供消化‘坚硬食物’的酶,何况智力生活本身充满了乐趣!”他还说,“《成长》是办给智力生活特别活跃的青年人的精神‘快餐’,他们需要翘翘脚才能够到”,“我希望‘顾客’从中得到的不仅仅是饱足感,而是也产生出一种更强烈的‘饥饿感’——一种想去‘吃大餐、赴盛宴’的冲动。”
这样,《成长》在悠悠岁月中迅速成长,基本上每季度一辑,很快就拥有了一批执着的“粉丝”,收到许多读者来信。其中一位正在准备高考的学生的长信,我看后很感动,转给朱正琳,他大为激动,有第五辑的《编者手记》为证——他引用来信者的话:“我认为好的书是那些我们愿意去啃的书。我不是在提倡不愉快地读书,我的意思是愉快地啃书,愉快地消化费解的话,愉快与否当然取决于书而非主观的强制……读书的乐趣似乎只有在那种时候才强烈到了我可以触摸的地步。”他评价:“(这位高中生的)信写得文采飞扬,思绪繁多,不像有什么明确的意图。我揣摩他想告诉我的主要意思是,《成长》值得办下去,这对于我来说当然是莫大的鼓舞。”可惜来信者没留姓名地址,从此没了讯息。
后几辑的特约荐稿人有葛兆光、郑也夫、吴国盛、张辛欣、何怀宏、张冠生、黄集伟等,总计前后有二三十人。
2001年8月暑期间,年届一岁的《成长》编辑部在北京三联韬奋图书中心(今三联韬奋书店)举办特约荐稿人系列讲座,共四讲。讲课人非常热心和投入,听众也很踊跃。我还记得刘索拉讲课时,随意请几个听众作打呼噜声,另请几个听众跺脚,几个拍掌,几个无病呻吟(大致如此),然后听她指挥开始发声,此起彼伏,时有和声,于是一阕乐章就出现了——她要讲解的是:任何庸常声音,有节奏地组织起来,就是音乐……
讲座通过媒体的报道,对《成长》的推广起了很大作用,新一年每辑的预定数接近一万本。遗憾的是,不久后我调离山东,后续无人,《成长》做到第八辑(2002年3月),正在兴头上,戛然而止,总寿命不过一年零八个月。朱正琳和我都有些不甘。我到三联书店任职后,建议《读书》出版下半月的文摘版,请朱正琳做主编,或者还可名为《成长》,惜未果。这几年看到朱正琳自己写的简历和生平记事,都把主编《成长》作为重要事项,还专门写过一篇《关于〈成长〉,关于成长》的回忆文章,可见这个夭折的孩子在他心中的分量。想到此,不免心痛和歉疚!
如今离《成长》停办已二十年余,创办它的人也去了。我又想起了那句话:“天空没有留下鸟的痕迹,但我已飞过”。对人,对书,是否都是这样?
2023年5月20日晚 北京 十里堡
作者:汪家明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