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桐花
当回过头来打量往事时,发现老屋边那片油桐林,已成为我青春的一个部分。
假若你熟悉油桐,任何时候都不容置疑它旺盛的生命力。它总是在争分夺秒地开疆拓土,翻过一面又一面山坡,用高大的躯干和狂野的枝叶宣示它在土地上的存在。而这个过程,又总是在悄无声息中完成。
并非它刻意隐藏自己成长的轨迹,有些环节,照样显山露水,譬如叶长,叶飞。在春天细碎连绵的雨水里,看似僵硬的枝条上冒出一簇簇芽尖,嫩绿夹着嫩红,若有若无,像少女羞羞答答的心事,没几天,就如那只浴火的凤凰完成了涅槃。像一把把扇子,相互簇拥,呼啦啦一片,摇荡着没完没了的春风。而等到露水成霜秋雨追赶雁阵的足迹时,照样不消几天工夫,叶子黄透,一片片信马由缰地飞。像是一个季节邮往人间的明信片,也许是祝福,也许是告别。一片叶子的荣枯,构成了我关于油桐隐约的记忆。而它们的花开花落,反而被这两个场面遮蔽得模糊不清。
我在老屋里度过了二十多年的时光,慌张的青春,仅仅潦草在日记里,要说我盼过一朵花开,肯定是矫情。生活困顿,每一个日子,都起止在和命运的纠缠里。一棵树开不开花,开成什么样子,既没渴望过,也从未去关注。反正我盼或不盼,花都会开,就像那时的冬天,我等或者不等,雪都会来。不是要证明自己如何聪慧,过早地懂得了宁静淡泊,顺其自然,而是我一直在想着如何逃离村庄,去追逐街市上密集的灯火,改变一身泥水的身份。
倒是桐花开时,父亲会在饭桌上不咸不淡地念叨一句,“要冻桐花了。”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说要变天了,风要来了,雨要来了,提醒我们加件衣,别冻着。父亲是个称职的农人,农人一辈子都活在经验里,用经验打理家庭,用经验种庄稼,用经验处理人情世故,在经验中完成一生。大多数时候,经验是管用的。果然,没两天,风就变得冷嗖嗖的,雨也随风而来。桐花顶着风雨开了,枝条上迸出一团团新雪,我与它们偶尔相对,觉得平常无奇。油桐树上的几窝乌鸫和我不一样,像注入了兴奋剂一般,比平日飞得更勤叫得更欢了。
多年以后,我离开村庄,在城市的暖风中辗转,油桐逐渐远去,移入往事的序列。这两年,意外地发现,油桐忽然多了起来,尤其是路边的山上,随处可见。有时开车外出,它们从窗外晃过,洁白的花朵,花蒂上排列着紫色均匀的线条,远远看着,让一朵花显示出无可名状的忧伤,像我青春时的忧郁和迷茫。老屋和老屋边的油桐林就是在这时候向我走来的,如一个故人,迈着阔别已久的脚步。
这时候,若正走在高速上,我会把车速放慢,若非高速,我会把车停下来,摇下车窗,和桐花相对,默然无语。我不抽烟,也不会放一支平日喜欢的曲子,只会让冷风钻进窗来,伴着冷清的雨滴,穿过我身体里的山山水水。
这样的对视里,猛然想起很多东西。油桐树下雪白的菌子,像童话中的雨伞,母亲采回来,洗干净,清炒,撒上辣椒和葱花,成为饭桌上的笑声。桐花凋落的日子,花瓣满地,其中的一部分穿过细雨冷风,落在青瓦上,屋坪里,牛和狗的背上。一片林子的仪式,用散漫的节奏,表达着天然的浪漫和抒情。油桐果成熟的时节,金黄的果子接二连三地掉落,林子里响着啪啦啪啦的声音,像是每一棵树都在诉说着什么,这样的倾诉并不孤独,总会得到四周群山的回应。早晨或者傍晚,父亲背着背篓,拿树枝扒开满地的桐叶,把那些摔成瓣的果子捡回来,堆成高高的堆。趁不宜下地干活的雨天,把果核挖出来,晒干了等待收购的贩子上门。还有林子边那棵高高的梧桐,结着一串串小勺子似的果实。小时候,我用竹篙把它们打下来,从勺子里摘下外表皱巴巴的梧桐子,烧堆火搁上一块铁皮,炒了当豆子吃。那时候,我已告别了这种童真,开始轮到侄女在做这件事情,我看着她举起竹篙,弯腰捡起一串串小勺子,摘下里面的子,再把火烧起来,青烟在她的笑声中漫不经心地升起。
那些不起眼的日常,实实在在上演过,像门前那条我来来回回走过的泥巴路,穿插在我的生命里。而在以往的记忆中,似乎从未发生,比那些看过的电影还要模糊。现在重新捡起那段岁月,竟是如此清晰,枝枝节节,犹在眼前。
真是惭愧,我忽略的何止是油桐花开,何止是我青春时的油桐林。我生活中发生过那么多的事情,等我倏忽忆起,重新定义,却已人到中年。
作者:晓 寒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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