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鱼丰收(国画)张大壮
选自上海中国画院“总知春烂漫”特展
儿子马上要大学本科毕业了。有一次他说起,直到现在,晚上睡觉,还会做学习最紧张的中学时代考试的梦。梦里常常试卷来不及做完,考试结束的铃声却响了,就这样吓醒了。年近九十的老外公在一旁,安慰他说,别说你了,连我这么大年纪了,也还会做考试的梦哩。
说到考试,无论谁,都有自己不少的故事吧。我记得,中学时,每当语文考试,在准备完了课文中要求背诵的段落之后,总要把课文下面的脚注和各种编者似乎是随意穿插的小知识、小趣事,都用眼睛扫一遍。因为老师出题,很喜欢在边边角角里找一点冷门知识,与学生在试卷上捉一回迷藏。背诵古诗词,即便内容已滚瓜烂熟,但如果不注意诗题、作者、年代、词牌名等等小零小碎,很可能因此吃亏。
这样的小零小碎里,至今还记得的,有一个词牌名,叫做“渔歌子”。中学课本里,以“渔歌子”为词牌的名篇,是唐朝那位亦显亦隐、颇有仙风道骨的玄真子张志和的“西塞山前白鹭飞……斜风细雨不须归”。词句琅琅上口,不用花多大力气,早已熟记在心。不过,我之所以把这个词牌名记得这样牢,却是因为有疑问,不理解——当时想,如果只是“渔歌”,那就没问题,好理解。而“渔歌子”,那个多出来的“子”字,怎么理解好呢?
我们人的记忆,或许可分为两种,一种是有共鸣,充分理解了,那就忘不了。杨振宁先生在一次演讲中说过一个故事,他小时候从他父亲那里学到了“鸡兔同笼”的数学题,觉得有趣。后来他自己有了小孩,也教了他们同样的“鸡兔同笼”的数学题,他们也觉得有趣。但是他与他的小孩有一个最大的差别,就是杨先生一直记得这个题怎么解,而他的小孩没过多久就都忘记了。这是因为杨先生明白了这个题里的奥妙,与自己的脑筋有了共振,所以印刻在那里,擦不掉了。但还有另一种情况,与之相反,是因为有“问号”,老是挂在脑筋里,得不到妥当的解答。这个存在“问号”的东西,也会让人挥之不去,老记在心上。
“渔歌子”之于我,便属于后一种情况。去年疫情封控期间,除了居家工作之外,找了几本书穿插着翻翻,也算是散散心,转换转换心情吧。其中有一册,是施蛰存先生的《词学名词释义》。其中有曰:
《教坊记》及其他文献所载唐代小曲名多用“子”字。唐人称物之么小者为“子”,如小船称船子,小椀称盏子。现在广东人用“仔”字,犹是唐风未改。曲名加子字,大都是令曲。……渔人的小曲,就名为渔歌子。
嘿,答案得来,全不费工夫,而且施先生的文笔,又是那样活泼而且风趣,更是让人欣喜。上面所言记忆深刻的两种情形,现在我是“占全”了:那个“问号”,让我至今记得“渔歌子”这个词牌名;而施先生的文章让我明白,“渔歌子”的“子”字,是“小”的意思,“渔歌子”即是“渔歌小令”。从此,我对“渔歌子”,不仅是记牢,而且是全懂了。
趁兴,又把二十四史里的《新唐书》翻找出来,看一看其中的张志和传记,又获知不少好玩的故事:
张志和,字子同,婺州金华人。始名龟龄。……母梦枫生腹上而产志和。十六擢明经,以策干肃宗,特见赏重,命待诏翰林,授左金吾卫录事参军,因赐名。
这个地方,我又记住了,因为留下了“问号”:为什么肃宗要“赐名”,让他改一个名字?是因为原来那个“龟龄”的名字不好听、不雅致,所以让他改,还是因为肃宗特别地看重他、欣赏他,用“赐名”的方法来提高他的身份和地位呢?我不知道。不过这个“问号”,我记牢了,以后会一直留意去找那个答案。
传记又曰:
后坐事贬南浦尉,会赦还,以亲既丧,不复仕,居江湖,自称烟波钓徒。著《玄真子》,亦以自号。有韦诣者,为撰《内解》。志和又著《太易》十五篇,其卦三百六十五。
这里又记下了一个“问号”。为什么肃宗“赐名”,如此倚重他,却没过多久就闹翻了,借了事端把他贬谪到偏远之地?虽然不多久又赦免了他,让他回来。他却坚决不再做官,只在江湖上做一个“烟波钓徒”。这里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新唐书》语焉不详。他的好朋友颜真卿和他世交的后代李德裕,在他们各自为他所作的墓铭和叙记中,也看不出很明确的线索来。这个“问号”,以后也会留心寻找答案。
传记接下来几处,活画出玄真子鲜明的个性,世罕其匹。他“豹席棕屩,每垂钓不设饵,志不在鱼也”,那当然是隐者之风。但“帝尝赐奴婢各一,志和配为夫妇,号渔童、樵青”,却是把江湖与庙堂之间的关系,处理得恰好。特别是他说的两段话,一段是对着茶圣陆羽说的——陆羽问:“孰为往来者?”对曰:“太虚为室,明月为烛,与四海诸公共处,未尝少别也,何有往来?”另一段话是对颜真卿说的——真卿以舟敝漏,请更之,志和曰:“愿为浮家泛宅,往来苕、霅间。”既不乏山林之志向,又不缺凌云之气象,实在让人佩服,过目便难以忘记,可当得杨振宁先生所谓与自己的脑筋“同频共振”了。
看历史上对于玄真子这位高人的品评,大约李德裕的几句话最为贴切。他称志和“隐而有名,显而无事,不穷不达,其严光之比欤”。在隐显、穷达之间,进而有退,退亦有进,无往而不合适。李德裕的话字面上是说“大概可与东汉的严子陵相比吧”,而那口气却似乎是“恐怕连东汉的隐士高人严子陵,也有点比不上他咧”。其品评之高,可想而知。那么,对于玄真子这位人物,借着自己中学时那点小小的“牵挂”,不论知与不知、懂与不懂,看来都会一直地记牢留意,随机顺缘,在不知里求知,在不懂里懂起来。
古人有言:一物不知,儒者之耻。这当然是一种激励,但多少有点言重,听闻之下总让人感觉压力不小,容易消极、躺平。倒不如“执杓而饮河者,不过满腹”这样的话,更显积极而自然,知足却也并不便是满足了。
[南风之薰]是李荣在笔会的专栏
作者:李 荣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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