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文标题的这五个字出自新近出版的三卷本《汤世杰散文选》之“后记”,说的本是那些沉隐于江湖深处高手的某种状态,但引伸开去也蛮有意思,遂“拿来”一用。
初闻世杰兄其名还是上世纪90年代初的事了,面对《情感债务》《土船》《情死》这些颇具民族文化与风情韵味的长篇小说,想当然地以为作者就是来自云南边陲;待到相识,才知他竟然生长于有“川鄂咽喉”之称的宜昌市,竟然还是1967年毕业于长沙铁道学院(现为中南大学)建筑系的理工男被分配至“彩云之南”而落户。满以为他会顺着自己小说创作的势头节节开花时,结果作为小说家的汤世杰却戛然消失,替而代之的则是在不同报刊上读到他的一些散文。直至新近看到作家出版社新鲜出炉的三卷本《汤世杰散文选》时,始知这些年来他“转向”专攻散文创作,而这部收录了182则散文、总字数达113万字的《汤世杰散文选》由于每则文后并未注明写作时间,因而我也不敢妄言这些作品究竟是他全部散文写作的精选还是某一时段作品的结集,尽管我个人倾向于前者。好在本文并非全面评说世杰兄的散文创作,而只是由此生发出的若干随想而已。
“隐韧”似乎是个生造词。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常用工具书中查不到,“度娘”上也搜不着。既无标准答案,那就由着自己的理解来吧。“隐”即隐藏隐匿,亦可引伸为淡泊功名;而“韧”则表柔软、坚实而不易折,有一种恒久顽强的劲头。在我看来,这是一种状态,俗话所说的“耐得住寂寞”大抵如此。说实话,我虽很欣赏这种状态,但也明白欣赏归欣赏,真要做到莫问收获,只问耕耘又谈何容易?在中国文坛,小说家似乎总是要比散文家名气大一点,虽没什么拿得上台面的大道理,但现实确是如此。世杰上世纪在他小说创作势头正旺时却毅然“转向”专攻散文,虽“出版了14部散文随笔作品”,“却依然游离在‘散文界’之外”。这确是需要一些“隐韧”劲儿的。对此,世杰自己也不讳言:“那种来去无痕的独行、深隐无声的孤绝,我虽未敢自许,倒是心怀敬重的。”所谓功名与成就、掌声与鲜花,说到底虽都是些身外之物,但真要放得下来,还真要点隐韧的修炼,作文如此,做人更不例外。
世杰的散文,虽也有少量习见散文写作的套路之作,但总体感觉则是个性迥异,尤其是有关滇地自然与人文习俗的书写更显特别:一山一水、一花一木、一砖一瓦、一习一俗,观察之细、用心用情之专实不多见。文字虽未必俏皮,但一笔一划又多藏推敲;整体行文未必华丽,但静下心来又能读出投入之多用心之致。我不知道这样一些特点的形成是否与世杰人生的“迁徙”与职业的“跨界”相关:从地处中华腹地的中部进入西部边陲,从理工男跨入人文界,由陌生引发的好奇与吸引、由精准带来的探究与细腻。当然他此前从事小说创作时的取材与表现多少就已见出这种端倪,而到了散文创作时则更加得以放大与强化。因此,凝重大于灵动、拙朴多于华丽成为世杰散文创作的一种显著特点。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这样的散文书写有点类同晚唐时期那“苦吟诗派”:斟酌再三、推敲有加。而在这背后其实是一种用心认真的创作态度,这其实也是一种“韧”。
由于各种因素的交集,近几年我主要是写点书评,特别是在《文汇报》用专栏的形式逼着自己历时五年多总计写了一百篇。虽有意思地避免使用一些文论的专业术语,尽量写得口语一点、直白一些,但集中起来一看还是不无单一呆板之嫌。看到世杰的散文选中有“临窗私读钞”与“简帛友人书”两辑总计四十余则散文,估计与阅读相关,遂率先浏览起来,内容所涉果然大都是与云南相关的一些作家学者或书籍,或以人说书、或借书讲人,或人书兼谈,不拘一格。以散文的形式鉴赏或评说作家作品,重要的其实并不在于形式,但更见出作家的学识与功力,既聚焦于某人某书,更漾得开去,骨子里是一种融会贯通。记得20年前我在终审范稳的《水乳大地》时,如果当时是匿名审稿,一定想不到作者会是他,这部新长篇几乎完全颠覆了范稳在我脑子中的印象。而这次读到世杰的《灵魂神秘飞翔》一文,虽只有区区千余字,却立马明白了范稳创作何以会发生那种脱胎换骨的变化。又如“横竖都要面对时间与河流”这几个字既是世杰三卷本散文选中一本的书名,也是其中篇名之一。说的虽是与徐则臣在滇南普者黑的一次邂逅,看似漫不经心在那里述说着自己故乡的那条大江和则臣家乡门前的那条大运河,实则从一个特别角度道出了则臣何以有了《北上》的一个缘由。
回到世杰这三卷本散文集的“后记”。其中有“听闻那些沉隐于江湖深处的高手,是一心专注于自身修炼,无意老在某界某会露脸的,向来都孤身上路,独自而行”这样的文字。这是对那种“隐韧的独行”状的形象状写。作为这则小文的结束,忽然想到还应补充一点,世杰其实也是血性十足的一条汉子。差不多30年前,他和黄尧兄陪我们几位朋友同走老滇缅路,完全想不起具体情景了,只是记得某日途中他俩为保障我们行程顺畅发过一次大火,那“路见不平一声吼”的“大侠”状着实让我当时给愣住了。如此“大侠”同时欣赏“隐韧”其实只是就创作不为功名而言,这种状态下流出的文字自然是纯粹而通透,值得尊重。
2023年元月30日晨补记:
还是在元月4日,世杰兄在信告“我感染了,呼吸困难,幸无白肺,但对呼吸系统造成重创,现住在医院治疗”的同时也告知了他的这部散文新作将由出版社责编直接递我;除夕下午还收到他以镌印 “薰风和暖”的新春祝福。27日我连续两信欲向他讨教其新作中的一两技术问题,但均未见回复。这不是世杰风格,遂有不祥之感,便赶紧着手此文写作。不曾想到昨日夜间甫一完成,即看到他不幸辞世的噩耗,甚是悲伤!世杰兄一路走好,天堂没有病痛!
作者:潘凯雄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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