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塘河向东流去,与幸福河交汇,交汇的地方叫大河口。我父亲在区供销社的大河口门市部上班。上初中时,我跟着父亲住在他宿舍里。初三那年,父亲调离大河口,将我托付给陈其虎老师。我就在陈老师的宿舍住了一整年。
学校后来迁走了,土地和土地上的房屋卖给了一家饲料加工厂,教师宿舍继续做职工宿舍。四十多年过去,那间宿舍还在。人去房空,门敞着,天花板已经朽烂。饲料厂倒闭也快十年了。中学,连同一旁的粮站、信用社、供销社、食品站,都成废墟,围墙倒塌,藤蔓丛生,老树参天。
自从镇政府搬到几公里之外的国道边上,这里就被时光遗忘了。庆幸的是,我刚好能在此找到四十多年前生活的遗迹,几排当初的教师宿舍基本没变,学校大致的建筑规模也保留了。
我是盛夏回到母校废弃的园子里的。空气中有蒸腾出来的苦艾味,各种虫子的气味,腐烂的叶子的气味,还有十多年灰尘沉淀的味道,高温让这些混合的气味都从地面向空中释放。
十二岁那年,我就住在这个园子里。那时,美人蕉盛开,槐叶低垂,教室、食堂、宿舍井井有条,煤渣铺就的小路干净整洁。三百多名学生、二十多位老师生活在这里,热气腾腾。食堂里每天有淡淡的煤烟气、饭香味,教师宿舍里有各种炒菜的香味。
脑海里有个开关,啪嗒一下,就能让人回到往昔。何况这周遭的一切如此眼熟。给我一个下午的时间,用扫把、抹布、铁锨、水桶、石灰,我甚至能将陈老师那间宿舍完全恢复成当年的样子。
在记忆面前,时光才是轻飘飘的灰尘。
陈老师是退役军人,在部队放过电影,有技术,转业后做了物理教师。他家就在河坝上,离学校不过一两公里,平时晚上回家,只有周二睡在学校宿舍。陈老师说,你就住在我房间,你年龄太小,我给你找个同学作伴。于是他找来了陈结斌。
宿舍里有两张床,两张书桌,两个小书架,一个橱子。橱子里放着全校的物理实验仪器。那里面的东西比科学本身更吸引我。几节比我们胳膊还粗的干电池。两个圆锥状的不锈钢,尖端相对,能模拟雷电。陈老师有一天晚上将它们搬到教室,将电池串联好,让班长关闭教室里所有的灯,他自己一揿仪器开关,一道蓝光闪过,紧接着“啪”一声巨响。大家惊叫起来。我们对雷电的知识不甚了了,但这个实验比起其他电学实验——譬如通电后移动滑动变阻器让灯光变明变暗,实在有趣得多。我每天放学回到宿舍,都要隔着橱窗玻璃看一会,想象它放电和发出巨响的样子。但是橱窗门锁着。
陈结斌问,你想再看一次吗?
当然想咯。但是——你有钥匙吗?
陈结斌不说话,不知从哪找来一柄螺丝刀,卸下金属锁扣上的三颗小螺丝,锁扣轻轻掉下来,橱门就打开了。
他拿出那一套实验仪器,我的心狂跳。
我们照着陈老师的样子,接好电池,关闭电灯,又做了一次放电实验。电闪雷鸣。惊心动魄。
就那一次。我没敢再做这样的实验,放电会大量消耗电池的电量,万一哪天陈老师拿到别的班级做实验没电了,多不好。但是,橱子里好玩的东西多了,砝码、天平,还有我最迷恋的电铃。今天想起来,那不过是缠着线圈的铁架子上绑了一个铜铃,很寒碜的样子,但只要接上五号电池,它就会铃铃铃地不断发出声来。有整整一个学期,我都在想着怎么自己造出一台电铃来。我知道原理,最难的是电刷,我的手工做不出来。
我学会了用螺丝刀卸锁扣,趁陈老师和陈结斌不在的时候,我拿出电铃,玩一分钟,再拿出天平,称量一下作业本和一支钢笔的重量。
然后,销毁罪证,小心将一切复位。再用螺丝刀旋上三颗螺丝,锁好橱窗门。
我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直到有一天,陈老师站在橱子前大骂。他没有指名道姓,甚至没有明说骂什么,骂完也并没有换锁换扣。我跟陈结斌都耷拉了脑袋,陈结斌知道是我后来干的好事,他没说话,我再也不敢造次。
陈老师每周二睡在宿舍,我们就特别乖,写好作业,规规矩矩入睡,早上铃声未响陈结斌就喊我起床,赶在陈老师起来之前洗漱完毕去早读。
其他日子节奏明显舒缓得多。一天晚上,我不知从哪找到一爿“瓜粉”,这是一种早就从市场上消失的东西,回想起来,有小圆饼干大小,一指厚,我猜大概是滑石粉一类的东西,几分钱一爿,比痱子粉爽身粉便宜。洗过澡,涂在蚊虫叮咬过的肚皮上、手臂上、腿上。夏天皮肤晒得黑,瓜粉涂出一道道白痕,像一只花猫。
那天晚上我突发奇想,将瓜粉搓碎,白色瓜粉在掌心特别细腻,毫无尘滓,涂在脸上,镜子里就出现了一张戏台上才能见到的白脸。我又无师自通,找来红墨水涂红嘴唇,咿咿呀呀唱起来。那时候,我们正学到鲁迅的《社戏》。
同学趴在窗户上看,玻璃亮闪闪的,灯光明晃晃的,十二岁的我在里面走来走去,学那个站起来又终于坐下去的老旦。同学的呼喊使我更兴奋,闹得很晚他们才散去。
我没有洗脸,也没有和陈结斌睡在一起。我太累了,太开心了,倒在陈老师的床上就睡着了。
第二天,陈老师喊醒了我,你发烧了吗?怎么嘴唇通红?你怎么睡到我床上来了?
我吓得一骨碌爬起来。我在被面上睡了整整一晚,原来只是想躺一小会儿,谁知就睡过去了,一睡就睡到第二天早晨。那是我睡得最沉的一夜。八个小时就像八分钟,什么梦也没有,醒来的姿势和头天晚上倒下去的样子一模一样。
有些片段从时光之海里凸显出来,就像大海里的岛屿。中间弥满的海水低伏着,仿佛不存在。盛夏的正午,我在荒园里徘徊,为什么想起的是这些,而不是另外的往事呢?
记忆靠得住吗?我在书写往事的过程中有没有臆想的成分,有没有修饰或者掩饰了什么?由于没有印证,即使我本着坦诚叙写的姿态,也难免在一些细节上夸大其词。如果我、陈结斌和陈其虎老师一起回到这里,回忆起的往事会是什么样子?
我十三岁离开这里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他们。现在,他们应该就生活在方圆几十公里的地方,怎么找到他们?找到了,他们有兴致一起来这里看看吗?天这么热。陈老师应该八十多岁了。
我还是一个人随便走走。
从宿舍往东北方向走,现在是一排重建又废弃的厂房,里面有菌菇培养基,棉籽壳、麦麸、牛粪,堆成狭长的一道长廊。零星几只土蜂飞来飞去,估计这里已经没什么营养了。多年以前,我就坐在这些牛粪堆的位置上课。那时,这里是两排窗明几净的、快乐的教室。我个头小,坐在教室第一排,坐的是从父亲供销社带来的一把竹椅,往后一靠就发出吱扭吱扭的声音。一次数学考试后,老师在讲台上念名字和分数。念到我,98,我往后一靠,心想,哪里扣了两分呢。想不起来,就盘手盘脚蹲在竹椅上继续想。老师一径念下去,张寿一,38。哈哈哈哈哈哈,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椅子发出欢快的吱扭声。
晚上,陈结斌对我说,张寿一考得不好,肯定很难受,你还笑话他,这样不对;你取得了好成绩就骄傲,也不对。我很委屈。我绝没有嘲笑张寿一的意思。张寿一比我至少大四岁,我们玩得很好,他有一本《木偶奇遇记》,我借回来看了不下一百回。每晚临睡前在枕上翻阅,是我最开心的时刻,觉得自己就是匹诺曹。让我发笑的是这个分数,而不是人。我没有考虑到是谁得了这个分数,也没有觉得自己了不起。
你就是骄傲。陈结斌抬高了声调。我就没有再说什么。
现在想来,我真的不是骄傲。
是骄纵。
从废弃的厂房走出来,前面有口小水塘,是当年盖教室之前挑土垫高宅基挖出来的。塘水很清,同学吃过饭都在里面刷碗。我也刷碗。几条小鱼游过来,吞食碗里的饭粒和飘起来的油星,我想顺手捞上几条,碗一出水,它们滋溜一下就没了影。如是者三,我一恼火,用力将碗扔到水塘中央:见鬼去吧,你们这些狗鱼。
扔出之后我就觉得似乎不妥。但旁边的同学呼喊起来,一片叫好。信用社徐会计的儿子说,太了不起了,这个碗在水面形成了一道弧线,它的圆心角是135度,你是怎么做到的?
哼,多少度我都能扔出来。明天给你扔一个90度的。
此后十多天里,我大概往水塘里扔了七只碗。碗是趁师傅不注意从学校食堂拿出来的,是那种镶金边的白瓷菜碗。
没有人重复这种奢侈的行为,我也全不考虑承担任何后果,连着做餐后的精彩表演。直到学校食堂的屠老——这是一个脸上长着肉瘤的老头,满脸杀气——在我最后一次拿碗的瞬间,用铁钳一样的左手抓住我的胳膊,右手顺便在我脑袋上狠狠凿了两个暴栗。我知罪,一溜烟跑了。
水塘没有了。眼前是一堆倒伏下去仍勉力生长的树,横七竖八攀附在一起。我看到四十多年前的自己像一只小兽,在荆棘榛莽中上蹿下跳,呼吸植物吐露的芬芳,再强烈的阳光也是沁人的凉润,小兽的眼里只有欢乐。
蒸腾的暑气把廉价的感伤降到最低。我首先要应付奔流的汗水,还要留心脚下倒卧的大树,突然出现的半截墙根。园子深处有一间瓦房,这样的小瓦极少见,瓦缝参差,大概只有这里还保存着,一棵大树断了头,半个身子压在房顶,瓦片陷下去,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里面积满了枯叶。
大树临死前将房顶压塌,但似乎正是它的身躯支撑了摇摇欲坠的房子。无人问津,一切都随它们和风雨的便。饲料厂取代了当年的校园,它的倒闭,又将校园和往事封存在时光里。校园和工厂互相掩蔽,支撑起小小的空间,让我在这里开启了通向往昔的门扉,仿佛轻轻揿下一个按钮,我就能看见校园广播室里那架蓝盈盈的电唱机上,黑色的胶木唱片正在转动,熟悉的《打猪草》的歌声,从树叶笼盖的高空传来:
(男)丢下一粒籽,发了一颗芽。
(女)么杆子么叶?
(男)开的什么花?
(女)结的什么籽?
(男)磨的什么粉?
(女)做的什么粑?
(合)此花叫做(呀得咿得喂呀——得儿喂呀——得儿喂呀——得儿喂的喂上喂)叫做什么花?
我们一听到“得儿喂的喂上喂”,就大笑起来,在校园里追跑,瞬间变成了打猪草的男孩和女孩。
学校没有围墙,教室后面就是花生地,猪草在地头泼喇喇生长,无边无际。
2022.12.8
作者:冯 渊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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