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3年开业的新新旅馆是杭州历史最悠久的饭店,1978年更名为新新饭店
十多年前,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凌波万顷的大阳台,就已经被深深地震撼了:
背靠苍苍郁郁的葛岭山脉,正面是全幅涌入、濛濛绿水的湖光山色,是千年白堤、断桥、孤山、放鹤亭,左面远方,是渐渐漫过来的现代杭州城市高楼天际线,而楼下是蔡元培、胡适、苏曼殊、李叔同、蒋梦麟、张元济、黄炎培、史量才、徐志摩、丰子恺、巴金、艾青、杜威、罗素、谷崎润一郎、芥川龙之介、竹内栖凤等诗人、画家、作家、学人,以及近代若干重要政军人物下榻流连之处。我敢说,没有哪一个阳台,有资格跟新新饭店的这个大阳台相比,——这里曾经所聚集的灵秀之气、纵横之气、慷慨之气、野逸之气、风云之气,直到今天,都撼动人心,不免令人有一种“站在近代史的阳台上”的兴发感动甚至思如泉涌。
其实,近代史,作为连接古典中国与现代中国的一座似断实连的“断桥”,其画龙点睛之处,正是一句话:通古今而汇中西。——然而这里面的意思,正如新新饭店所面对的山水,交替错综、重重叠叠,懂得了这句话,就读懂了新新饭店;读懂了新新饭店,也自然读懂了近代中国。下面是几个截屏:
那年,新新饭店记住了一场爱情:近代中国最自由的灵魂,却有又神仙而又不自由的爱情。那年胡适住在新新饭店的日记,忽然破天荒断了三个月,第二年写下那首《多谢》:
多谢你能来,慰我山中寂寞。伴我看山看月,过我神仙生活。匆匆离别便经年,梦里总相忆。人道应该忘了,我如何忘得?
其实胡适对梦中情人曹诚英的爱,是刚刚从传统挣脱的近代婚爱的一个缩影,然而还有一个更富于象征意味的别解:近代中国的爱而不得其所爱,又不能忘其所爱;不能忘其所爱,因而有山重重、水叠叠的纠缠、苦恼、无奈与执着。美人香草,芬芳悱恻,爱情,通往家国,通往政治,通往理想。
罗素那年来杭州,也住新新饭店。西湖一定很喜欢他,因为他的思想也是如西湖一样山重重水复复。譬如他不喜欢暴力,不喜欢一根筋,不喜欢“医治百病的灵丹妙药、毕其功于一役的社会革命”。但是近代中国太生猛太剧烈,跟他有点隔。后来罗素在保定讲演时脱掉外套,引发高烧,差点没命。他说,那回中国人打算把他葬在西子湖畔,并且修一座祠堂来纪念。——这也很可能是他自己潜意识中新新饭店与西湖印象的投射。
一九二六年夏天,荷香湖畔。丰子恺的《法味》一文中,记叙了他去招贤寺探访弘一法师的情景。他说:“下午我与S先生分途,约于五时在招贤寺山门口汇集。等到我另偕了三个也要见弘一法师的朋友到招贤寺时,见弘一师已与S先生坐在山门口的湖岸石埠上谈话了。”S先生即夏丏尊。弘一后来说,夏是启发他出家的人。其实夏丏尊不过是跟李叔同一起在西湖湖心亭喝茶,看着静静的湖山,说了一句“我们这种人,出家做和尚倒是很好的”。要怪还是要怪西湖的山水,重重叠叠,一定要配一个高人。“良马见鞭影而行”,李叔同遇到西湖,就一定会成为弘一法师。我一直说李叔同的出家是一个近代中国之谜。多少年来,面对门前的依依柳色、翠翠荷花,新新饭店也像一个静思的高人,一直在参悟对话其中之谜。
当然,西湖山水的温柔宛转之中,又有纯直的刚烈硬朗之气。对面的林和靖,最厉害的诗不是梅花诗,是以诗作遗嘱:“湖上青山对结庐,坟头秋色亦萧疏。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不降志、不辱身、不因权力而委曲人格。女侠秋瑾也埋骨孤山。黄炎培在这里写《秋水山庄》:“一例西泠掩夕曛,伊人秋水伴秋坟。当年壮语成奇祸,缟素词坛十万军。”这个“十万军”,是有典故的。秋水山庄主人史量才握着蒋介石的手慷慨地说:“你手握几十万大军,我有几十万读者。”这大概是西湖边上、也是近代史上文人面对权力,最为掷地有声的声音了。刺杀史量才的敌人没有想到,他们可以灭得了史量才的肉身,但却灭不了史量才身后这一股近代史滔滔滚滚而来的动能。正如后来鲁迅说过的,你有你的大刀,我有我的金不换(毛笔);也正如古话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些声音如雷音,也是在两千年先后的国史上,真的落实下来的。
这就是近代中国。
我还是要强调,从来没有哪一座酒店,像新新饭店这样面对着山重重水叠叠的风景:葛岭(山)——外湖(水)——孤山(山)——里湖(水)——吴山/南屏(山)……甚至看得见更远的山。这是道家哲学的阴阳变化,也是山水画的开合张敛,是天地音乐的回旋起伏,也是儒家思想的仁者智者——交替、重叠、错落、迭代……
也从来没有哪一座酒店,像新新饭店那样,既接纳一场思想家的浪漫爱情,又见证一个哲学家对历史的不浪漫;既送走一位转身离去的至性高人,又迎来一场声势浩大的世界博览会;既拥抱最古典的湖光山色与诗意人生,又眺望不可阻挡的现代化浪潮……古与今、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真是山外青山楼外楼,看不完的风景,说不完的故事,山重水复的历史,从来没有哪一座酒店,像新新饭店如此深度地参与了近代中国的悲喜剧与交响诗。
从来没有哪一座酒店,像新新饭店一样,拥有这么多与近代中国相关联的人物,像一个熙熙攘攘、来去匆匆的舞台,锣鼓声、胡琴声、琵琶声,又苍凉又温馨,又激越又平静,终消歇于湖上烟月与渔樵晚唱。
站在近代史的阳台上,忽然发现,新新饭店的位置,左是断桥,右是孤山,夹在中间,噫!从来没有哪一个饭店,有这样绝处求生的风水,似周易中的“蒙卦”:艮是山,喻止;坎是水,喻险。险中求生,是“蒙”。
最强的生命,正是最艰难中昂首的生长。
毕竟是新新。通古今而汇中西,“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本文是《百年新新——近代中国的阳台》一书序言
作者:胡晓明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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