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吴风草
以前阅读《永井荷风散文选》(陈德文译,百花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对于书中一些描写植物的段落印象很深。其中有一篇《初砚》,作者回忆其父亲、汉诗人永井禾原,笔下兼及冬日的风景。永井荷风提到岁暮时分,庭院中花枝零落,引用了其友人、著名俳人籾山梓月的作品:“冬日庭中别无花,八角金盘石款冬。”
八角金盘在上海相当常见,这种植物因为叶片的掌状分裂多呈现为八片而得名,“八”只是约数,叶片有裂成其他数目者。其日语名称“八手”,也是颇为形象的称谓。籾山梓月提到的“石款冬”具体是什么植物,则不得而知,似乎不是正式的中文植物名称,但也不是日语原文,我在日本植物学书籍里并没有查到。想来石款冬既然和八角金盘这种常见植物并称,种植在住宅庭院之中,应该不会是太稀罕的植物。
我后来购得日语原版的《永井荷风全集》,看到这一句原文是“石蕗八手ほかに花なし冬の庭”,才知道中译本的“石款冬”,对应日语里的“石蕗”,所指的是学名为大吴风草的菊科植物。“蕗”字在古代用作甘草的别名,《本草纲目》里记载甘草别称蕗草,但这种别名在现代汉语里早已弃置不用。日语把菊科蜂斗菜属的蜂斗菜称作“蕗”,又把“款冬”作为蜂斗菜的别称。“石蕗”在这篇散文里被译作“石款冬”,“石”字来自日语植物名“石蕗”,没有改动;“款冬”来自日语“蕗”的别称。
需要说明的是,汉语里的款冬是菊科款冬属植物,与蜂斗菜不同属,并非同一种植物的别称。也就是说,“款冬”在汉语与日语之中,虽然汉字相同,所指称的植物却是不同的。
这个译名的有趣之处,在于折衷了日语植物名的汉字,弃“石蕗”相对应的中文学名“大吴风草”不用,实际上可以说是译者的新译。陈德文先生译笔典雅,将俳句译为七言诗句,又因为“大吴风草”这个通行的学名很难入诗,于是费心将“蕗”字的日语别名嵌入。译名并非随意发挥,可以从中见出翻译时的斟酌,以及所花费的苦心。译文的考究与否,就隐藏在这样的细节之中。
《永井荷风散文选》收录有《箭尾草》,提及其庭院中有大吴风草等各种各样的植物:“秋天很快过去了。菊花萎谢的篱笆又开出了石款冬花。落叶的树梢上每每可听到百舌鸟的鸣声。后庭的井畔栗子熟了掉落下来。”
这段文字虽然不是译成诗体,不必受到字数的限制,但一本书为了保持译名前后一致,这里仍旧译作“石款冬花”,想来译者也许是出于这样的考量。我很喜欢这段景物描写,大吴风草的花期在菊花之后,实在是很细致的自然观察,且有着时序的变化;而“菊花萎谢的篱笆”,又让人想起东篱菊的意趣。
大吴风草是常见植物,上海街道两边的绿化带里多有种植,初冬时候开花。我觉得大吴风草名字很有特点,偏偏加个“大”字,总以为还有相对应的“小吴风草”或者“吴风草”,实际上《中国植物志》里并没有这样的著录。
《本草纲目》提及一种叫“薇衔”的植物,别名鹿衔草、吴风草,这种植物按照大小的不同,被古人分作大吴风草和小吴风草。实际上大吴风草是多年生草本植物,长成的植株大小接近,没有明显的区别。我觉得所谓的大吴风草与小吴风草,应是两种大小不同的菊科植物,被古人错认作同一种。菊科植物品种繁多,其中又有不少开金黄的花,不仅外观接近,开花的时节也差不多,在辨认品种时容易混淆。
大吴风草这种植物确如其名,有着“大”的特点,不仅植株比大多数菊科植物来得高大,叶片也有一种圆大之感,到了春天,结出的瘦果在花序托上聚合,形成绒球一般的外观,形态和常见的蒲公英果实很像。我有一次在公园的草地边上,看到有小朋友把结着果实的大吴风草认作蒲公英,凑过去对着吹气,连续吹了好几次也不见任何动静,小朋友于是露出有点泄气的样子。小朋友的妈妈跑过来吹了一下,仍旧纹丝不动,完全没有漫天飘散的效果,于是就对他说:这个蒲公英也太大了,我们要找小一点的蒲公英吹。
我正好在旁边听到,忍不住说了一句:这个不是蒲公英,吹不动的。蒲公英长得矮,叶子也不一样,是长条形的。小朋友的妈妈于是很开心地笑起来,讲:我说怎么一点都吹不动,还以为这是长得太大的蒲公英呢。
当时还是早春寒冷的时候,似乎还未到蒲公英开花结果的季节,不知道这对可爱的母子,那天后来有没有在公园里找到能够吹着玩的蒲公英果实。我最近翻阅永井荷风的散文,读到描述大吴风草开花的段落,突然想起了这对母子的对话。初冬寒风之中,大吴风草开金色的花,高大挺拔的样子,就有一种野菊贴了秋膘,变得饱满结实的感觉。大吴风草,就是这样一种在冬天变得有点胖的、开花很可爱的植物吧。
作者:杨月英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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