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到江南,无处不飞花。然而,南北朝陆凯折梅赋诗相寄好友范晔,却挥毫写下了“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的诗句。诗中的“一枝春”,就是梅花。可见,江南宜梅,文人爱梅,百花之中,至柔至刚又至情至性的梅花,有着极高的雅赏品位。南宋名臣、文学家范成大感言:梅,天下尤物,无问智愚贤不肖,莫敢有异议。学圃之士必先种梅,且不厌多。范成大家住太湖之滨范村,明崇祯《松江府志》记“宋郡人俞友梅乞品于范村”,在那里看到了绿萼梅、红梅、鸳鸯梅、杏梅、腊梅、墨梅、玉叠梅等名贵梅花。由此透露出了一个历史信息:华亭古贤对梅花的爱慕,已到了只为一饱眼福而躬身远行观瞻的“乞品”程度;同时表明,江南有约,万物吐芳华的松江,必与中国传统名花之中的梅花缘分非浅。
赏梅松江来,梅花笑颜开
松江地处江南腹地,气候温和,四季分明,雨水充沛,阳光充足,是百花也是梅花生长的一方乐土。明崇祯《松江府志》载开于本土的梅花品种众多,如有“清艳绝伦,开时其香更亦馥郁”的绿萼梅,有“独盛于吴下”的红梅,有“其色自墨色”的墨梅,有“清芳香秾,过于凡梅”的腊梅等。松江古贤评说当地梅花“开占蚤春,又能留花,过孟月始盛”,“清香孤韵,不受世俗剪拂,真花中仙也。”
集色、香、韵、姿于一身的梅花,得以在群芳绚烂的松江,成为彰显林下风雅、气韵不凡的人文之花,除了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外,尚有诸多和谐成因,如松江别称之一“五茸”,表明自古以来,本土乃花草之家园,民生其间,与花草为友,烟霞润色,美美与共,爱花之心,日久情长;今松江享誉上海之根,又得国际花园城市殊荣,根深叶茂,生机盎然,花是松江城市的温馨表情;松江自古文人多出,由“十年寒窗苦”而思香自苦寒来、凌霜傲雪开的梅花,又与文人涵养的风骨情操高度契合。所以,非杭州也无孤山的松江,虽然没有白居易诗叹“三年闲闷在余杭,曾为梅花醉几场”;也未见宋代诗人林逋所感的“疏影横斜水清浅 ,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孤山梅影,然而,仅就松江古称华亭而言,便有了华与花同在,亭与美共存的深厚渊源。
“造物无言却有情,每于寒尽觉春生。”在我的记忆里,松江城里有4株树龄一百年以上的腊梅,分别生长在上海照相机总厂、百岁坊38号、永丰小学和醉白池内。现在我家东南角上也植有一棵梅花树,虽然没有名气,但每年二月开花,枝枝花繁串串红,花开五瓣朵朵香,五福临门喜盈盈。退休后,为养气润肺,学了几年的箫,常在这株梅花树旁吹奏歌曲《红梅赞》。伴随舒缓悠扬的箫声,思“青衫闸转云间路”的元代画家、诗人王冕《墨梅》诗叹:“我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似心有灵犀一点通。
今年年初,迎春前往辰山植物园观光,看到早樱含苞时,梅花已绽放,一拨接着一拨开。心拥梅花景,人也自多情,感觉有生命呼吸的梅花气度不凡,想到了仅以一己之花来装点大地春色还远远不够。随后,我在松江多地看花开,一幕未落,一幕又起,辰山樱花开得绚烂,佘山桃花开得嫣红,永丰梨花开得雪白,新浜牡丹开出国色天香。眼前的一幕幕景象,令我怀想开国领袖毛泽东所作的《卜算子·咏梅》:“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就这样,在家乡的春天里,我踏着松江春暖花先知的诗行,景,美艳艳地入了画卷;人,香喷喷地近了自然。
云间故事多,相忆爱梅人
高仰看山,九峰婉娈苍翠,梅花点染,花色养颜,花韵走心。北宋与欧阳修齐名的梅尧臣,怀想小昆山下的二陆宅,于庆历四年(1044)作《过华亭》诗云:“晴云唳鹤几千只,隔水野梅三四株。欲问陆机当日宅,而今何处不荒芜。”明代累官浙江布政使的华亭人莫如忠,洁修自好,笃志好学,不仅爱咏梅花诗,且在松江府城西北向林木深秀的凤凰山筑“梅花楼”。明代张弼也曾在此山修筑私家别墅“梅居”。今月湖公园建于薛山南麓,薛山一带古有梅花如云,薛山十景中的第四景即为“梅花峰”。此外,清代上海人张吴曼,晚年移家天马山,“山周”后人周厚地诗称其“一生饶有梅花癖”。张吴曼的诗情里,除了梅花无它花,留有《梅花百和》《梅花集句》等作品。
明清时期,松江府城等地草木文润,浸润诗情画意的梅花,累传佳话。家住府城超果寺南的明代顾清,私家园林诸景中既有茶笋初肥,芍药繁妆,橙黄橘绿,枇杷摘金,又见梅萼盛敷,杨梅献紫,桃流向媚,梨花慢放等十余处景观。诗风清新婉丽的顾清,曾作《忆家园》二十六首,其中就有咏《绿萼》诗。此外,以《明日歌》闻名古今的松江状元钱福以及“明诗殿军”陈子龙等人,皆有出彩的咏梅诗传世。
走笔至此,想起“十月先开岭上梅”和“春来消息红梅透”的诗句,前后分别指广东大庾岭梅花和江南梅花开的时间。不过,崇祯元年(1628)八月,松江出现了一幕奇异花景。故事说的是任太常寺卿的华亭人朱国盛,字敬韬,号云来,家中院子里的梅花实然绽放,邀董其昌来家赏花,于是有了董其昌“朱云来太常园中八月梅花大开,诗以表异”的五言《梅花诗》。董其昌对朱家梅花八月开啧啧称奇,同时赞叹:“冷艳心堪许,幽芳众岂知。冰壶舒夜蕊,黍谷变春姿。调鼎征天瑞,濡翰共谱之。”将梅花与主人的高洁和天降灵瑞一并表于诗中。
清代松江张氏家族人才辈出,张照官至刑部尚书,从孙张祥和官至工部尚书。张照多才艺,书法堪称国之墨宝。乾隆皇帝《怀旧诗》赞:“羲之后一人,舍照谁能若?”张照画兰花写墨梅,疏花细蕊,极其秀雅。张祥河的书法摹其从祖父张照,善作擘窠大字,画山水也画花卉,尤工画梅。史载松江马路桥张祥和故宅长廊内墙上,镶嵌有一方赵孟頫行草手迹的“梅花十绝”碑,拓片今藏于松江博物馆。此外,清代家住松江府城西门外钱泾桥东的冯承辉,别号眉道人、梅花画隐,时与改琦、张祥河等结社唱和。冯承辉精于篆刻,工八分书,擅长画人物花卉,画梅尤有独到之处,其所居之楼,名曰“梅花楼”。还有清顺治年间,家住府城金沙滩吉丽桥南(原松江纸浆厂)的诗人姚宏启,在园内光节堂前植玉蝶梅一株,覆荫600平方米,为郡城之胜。乾隆年间,张景星在此辟园池,筑看梅楼,遂名“梅园”。后楼废园荒,但古梅犹存,直至人民河拓宽时,古梅根断被毁。
在不少松江人怀旧的生活记忆中,花梅点染的院落风光和果梅留下的舌尖滋味挥之不去。如松江蓝印花布和老宅门窗刻饰有梅兰竹菊图案;又如拌入了紫苏的松江梅酱,其色殷红,别有一味清香。依稀记得,小时候爱喝酸溜溜、甜滋滋的酸梅汤,有时嘴里含着酸甜咸味俱全的话梅,趴在桌子上抄录“宝剑锋从磨砺出, 梅花香自苦寒来”等好词好句。回想起来,梅花带给我们的不仅是景观和食品,更有一种美感享受和温馨记忆以及砥砺前行的精神力量。
追梦梅花景,人往佘山行
在松江,佘山是高处。人往高处走,佘山有梅花,古梅两三株,暗香浮动于佘山天文台。寻梅追往,晚明时期,东西佘山上,陈继儒、施绍莘一老一少分别栖居于此。他们都是青史留名的江南才子,又都爱“岁寒三友”松竹梅和梅兰竹菊“四君子”,并在前人基础上进一步赋予其品味内涵和高雅品格。在陈继儒看来,“雪后寻梅,霜前访菊,雨际护兰,风外听竹”,不仅是一般的闲情,而是含有文人的深趣。他的小品文意蕴博赡,生动传神,富有人生哲理,如“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实为一幅述志联语,透出了晚明隐逸文人的处世观,正所谓视宠辱和职位去留如花开花落般平常,似云卷云舒般变幻,如此则自然“不惊”,也能够“无意”。这份平和心态,令其感叹此身隐逸山林,“与梅同瘦,与竹同清,与柳同眠,与桃李同笑,居然花里神仙”。喜欢作散曲且好作艳词的施绍莘,既是陈继儒诗场酒座上的常客,又以《送春》《感梅》《佞花》《惜花》,开《红楼梦·葬花词》之先声。拜读他们的作品,有感生命来去皆出自然,心灵返璞归真于绿水青山,虚以待物,心花与梅花共绽放,则能活出坦然。
陈继儒隐居东佘山,筑有“东佘山居”;施绍莘的别业在西佘山之北,名“西佘山居”。得山水之利的东佘山居,多奇花异木,山上的两口古井与梅花有缘,一口是陈继儒东佘山居中的“雪梅井”,另一口是沸香泉下的“梅影井”。《佘山小志》记梅影井:“井傍有古梅树,树影入井,历历如绘。”西佘山居移步换景,其中有“霞外”亭,亭畔植有数十株白梅,花开一堆雪,与松竹桃花相映生辉。另有面山临池的“三影斋”,其中一影即为“梅影”。施绍莘《西佘山居记》中有以下描述:“阁不甚弘敞,然而居地独高,颇得诸胜。登此则三影斋之梅、西清茗寮之竹、罨黛楼之雪月、众香亭之桂、秋水庵之竹、聊复轩之桃柳、济胜桥之芙蓉,以至霞外亭之桃梅、春雨堂之松竹,无不可坐而致也。”可见佘山景色美,梅花友人多。
再说眉公爱梅,种梅佘山上,寻梅风雪里,咏梅诗飘香,画梅精神爽。《松江县志》称其“所画梅竹,点染精妙,名重当时。用水墨画梅,乃其首创,曾编《陈眉公梅花诗画册》,为后世所法。”以《梅花》《梅竹双清图》等现藏故宫博物院作品传世的陈继儒,一生爱作梅花诗,如五言绝有《种梅》《梅》《梅花》等,七言绝有《探梅》《看落梅》《梅下听琵琶》《扫梅下雪煎茶》《梅窗卧雪》等,另有五言律、七言古等咏梅诗。他在七言绝《老梅》诗中云:“雪颔霜颐似老翁”。
眉公传诗话,梅竹动了情
佘山寻梅追古,陈继儒、施绍莘种植的梅花和所筑的园舍遗迹,早已难觅踪影。好在笔墨留痕,诗文生根,花开字里行间。留下多首咏梅诗篇的陈眉公,曾用古色古香的七言绝句,为后人展示了别出新意的梅竹情怀。读着读着,感觉仿佛走进云间会堂,去看了一次多幕情景剧。
故事说的是有一年九月,陈继儒过泖桥僧舍,移竹里梅花于小阁前,作诗《九月过泖桥僧舍移竹里梅花种之小阁前》。诗云:“竹压梅花鹤不来,呼童锄出傍僧台。花神若解移花意,好向小春先借开。”识此背景,续读陈继儒的一组梅竹诗,便有看情景剧的感觉了;剧中两个主角,就是竹子与梅花。笔者据诗演绎如下:
第一幕:竹留梅花”与“梅花答竹”。陈继儒《竹留梅花》诗云:“莫教荷锸入林来,留取疏花香满台。别后情知无百岁,迢迢如隔陇头开。”《梅花答竹》诗说:“归去众香国里来,潇湘化作望乡台。若逢驿使书堪寄,报得平安信早开。”
第二幕:“梅花别竹”与“竹送梅花”。陈继儒《梅花别竹》诗云:“侬出筠筜谷里来,独憐君立妙高台。到门看竹知谁意,不是子猷休浪开。”《竹送梅花》说:“清风送汝岀林来,独领群芳最上台。汝有素心侬有节,晚香珍重岁寒开。”
第三幕:“竹怨梅花”与“梅花答竹”。陈继儒《竹怨梅花》诗云:“香风冷淡月空来,清影萧萧独倚台。剪取竹枝裁作笛,落花吹散也难开。”《梅花答竹》说:“分携何处梦重来,回首清阴尚满台。有日弹琴修竹里,为君弦上落还开。”
第四幕:“竹嘲梅花”与“梅花嘲竹”。陈继儒《竹嘲梅花》诗吟:“相依相伴此君来,绿萼仙人绿玉台。素质红颜总非昨,巡檐却索老僧开。”《梅花嘲竹》说:“谁向此君依俗来,共谁啸咏共登台?渭川千亩侯千户,醉日知花开不开。”
第五幕:“僧为梅解”与“眉公为竹解·又为梅竹解”。陈继儒《僧为梅解》诗吟:“一枝春信出墙来,留伴山僧旧讲台。梅有暗香吹不断,何曾与竹两分开。”陈继儒出场了,自作《眉公为竹解》说:“笑将梅竹小参来,非色非空共一台。竹影不辞窗月冷,光生帐底有花开。”《眉公又为梅竹解》:“梅花道人一笑来,为尔写竹清凉台。更添长松十万树,雪里月明相对开。”我从中悟出了一个道理:人与人之间的最近距离,不是面对面,而是心贴心。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前几天,雪花飘落,令人在寒冷中心生“岁酒梅花酿,春衣燕子裁”的暖意。喜看瑞雪兆丰年的气象,心怀本土梅花缘,对接当下松江科创、人文、生态建设三大目标,以及构建新农村经济、生态、美学三大价值体系,以为享有国际花园城市美誉的松江,当以与本土厚植的花木文化,作为古今接续新亮点,择郊野公园或靠山近水的适宜之地,形成一处上规模的以品梅为主、四季次第花开的主题花卉园,亮出一个上海之根生态文化建设新品牌,打造一个集梅花文化、旅游观光和相关系列产品开发的“美丽产业”园区,在推进全域旅游、拉动本土和美经济发展中,进一步丰富和提升松江景观品质,并在科创、人文、生态深度融合与彰显经济、生态、美学价值上,亮出一枝写松江,百花秀江南的生态美画卷。此乃相忆松江梅花景后的有感而发。
来源:人文松江
编辑:孔韬
责任编辑:杨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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