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的少女(油画)巴尔蒂斯
彭婆婆的家在井冈山路中段,离我家很近,我爸妈上下班都会从那里经过。那一片居民区是平房,所处的地势比人行干道的路面要低,要从一个岔口走下一截坡拐进去。走在井冈山路上看这一带,是一大片红瓦灰瓦的人字形屋顶高低交错,其间阡陌纵横,有人在走路,有孩子在玩。我爸爸有个同事也住这里,他们屋里有个阁楼,那是一个最好玩的地方,搬梯子架着爬上去,掀开布帘,进入里面的隐秘小天地,有个小天窗可以窥探外面。好不容易上去一次,大人们就在下面叫,快下来,下来,外边玩儿去。
彭婆婆彭爷爷比我父亲大着一个辈分,之所以认识,是因为他们也是华侨,从越南回国的。我记忆中的彭爷爷常穿一件长呢子大衣,相貌堂堂,挺有风度。他们夫妇生了十一个儿女,堂屋里挂的一张全家福照片上,婆婆与最大的儿媳并排坐中间,两人怀中各抱着一个婴儿。儿女众多,他们在家都以排行称呼:老四、老五、老七、老九。我记得他们几个房间门上挂的绣花门帘,里屋的大床帐幔也有相似的绣花,还零星记得一点他们聊天的内容:老五谈了对象;老七不爱说话,回来就躲在屋里……他们,是指我妈妈,彭婆婆,还有他们家的几个姑娘。大家庭,姑娘们在家做饭,围着桌子包饺子。有一个星期天爸爸去钓鱼,妈妈上班,把我托在他们家,带去了一把米、一个鸡蛋,用个塑料袋子装着,不知排行老几的姑娘一边做饭一边笑着对我说:“我们没有煮你的饭。看,你的米和鸡蛋还在墙上挂着呢。”中午,我和一家子人一起上桌吃饭,下午妈妈来接,她们让我把米和蛋又提回去了。
我爸爸不去彭婆婆家,只偶尔我们全家一起去过一次,说带我去看新娘子。我想象“新娘子”是个丰容盛鬓的古装或外国美人,去见到了,原来不是。那是彭家新进门的一个儿媳,新婚燕尔中,我妹妹却把她的衣服尿湿了。
我爸爸之所以不去他们家,原因我后来才知道,是他和彭家的大女儿曾短暂地谈过对象。那当然是好些年以前的事了。
我爸爸这人的奇特处世方式,不是几句话能说清,也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他单身时别人给他介绍对象,无一例外,谈一个吹一个。没人愿意跟他——说是大学生,结果是在修表!还说是他自己选的这行,工资和工人一样只二十五块,这么傻的人从来没有见过。脾气又古怪,又不会体贴人。有一个女人跟我爸爸处对象似乎是大家都有印象的,因为他们散伙之后她也没再找人,几十年一个人过,她就是彭家的大女儿。终身未嫁的女人在我们小城里有个奇怪的称呼,叫“大爹”。大爹跟我爸爸散伙的原因也十分奇怪:有一天我爸爸在街上碰到她,没有跟她打招呼。自此,他俩彼此就再也没打过招呼,估计也没再打过照面。大爹没嫁人,主要还是她自己主意大,不是为我爸爸,我觉得就脾性看,他俩倒有点势均力敌,我妈妈也说:“如果你爸爸跟她结婚的话,肯定会被她管着了。”她不会像我妈妈一样一味好脾气,几十年下来把我爸爸的脾气纵容得更坏。
“……那样的话,她就是你的妈妈啦!”妈妈笑着说。我当时还半懂不懂,转述给朋友听,她说:“那,只有一半是你——不对,根本就没有你!”大爹是个四十上下的和蔼妇女,对我很好,我妈妈跟她关系并不尴尬,有说有笑,有一回说到我爸爸,她也淡然大方地客气了一句“你叫他来玩唦”。
有我,也真是够巧。我爸爸十八岁时只身一人从印尼回国,若干年后到宜昌工作,认识了一个与他祖籍在同一地的广东同乡,同乡回广东帮他找了一个比他小十岁的姑娘,结婚后又过了三年把她的户口迁来宜昌,才有了我。这中间的每一步都不寻常,按常理推算概率,本来应该是没有我的。我们家在宜昌无亲无故,但也渐渐有了这么些同乡、朋友,和大致的亲戚。
我们与彭家的交情一直很好。我常去,妈妈也常去,彭婆婆会做米酒,有时用一个小盆似的大碗做一满碗,用小棉被包着,送到我们家来。有一个晚上她来家里坐着说话,八点半过了,我每天必定八点半上床睡觉,可我不好意思用床边的尿盂。时间超过了,我很不安。后来我壮着胆子把尿盂轻轻拖出来。
彭婆婆看见了,问妈妈:“她不去厕所啊?”
妈妈说:“我们这儿的厕所坑太大了,晚上又没有灯,小孩不敢去,就在家里。”是的,我还记得那每个楼层相通连、通向无底的大坑,至今后怕,如果掉下去……
有段时间,我妹妹找不到人带。那时候带小孩是把小孩送到别人家里托管,叫“搭”,我们曾在井冈山路另一边的一个大院里找到了一个外地奶奶,搭了一阵子。我有一天跟妈妈去接妹妹回家,妈妈临时有事让我在那儿呆着,我等了一阵,问那个奶奶:“我妈妈呢?”她笑着答:“你妈妈不来了。”这句话让我十分伤心,我对着窗户,窗外在下雨,喉咙里一个硬块我努力想咽下,咽不下,我哭了,没人看见。那个奶奶说她每天要午休,要求中午把小孩接走,下午再送去,傍晚再接,这是十分麻烦的,妈妈上班中午只两个小时休息,要往返,要做饭,还要把小孩接回来自己带着,上班前又再送去,后来就没有搭她家了。
过了些天,妈妈说找到一个婆婆帮忙带妹妹了,“就是彭婆婆”,她笑着说,我也顿时觉得好了,彭婆婆当然好了。所以我们来往更密,像亲戚了。托管的费用我依稀还记得,跟前一个婆婆一样,但主要是人家肯帮忙,谁耐烦挣这个钱呢?看我们困难,把担子接过去,托管小孩的事情,难的不是钱,是人。
我记得彭婆婆是第一个夸我漂亮的人:“容容越长越漂亮……”她看着我长了这么些年,到了能说漂亮的年龄。我也记得她的样子,那时候的人服老,六十岁打扮得像七十,她的笑纹镌刻在两颊,也刻画了她腮部的形状,眼神柔和,笑意隐含,一个慈祥的婆婆,一个养育了十一个儿女的母亲。写这篇文章时我想到,她有可能是“另一个我”的外婆,虽然不是,但她待我们就像自己的孙女一样。
彭家住的那一片房子大约在八十年代初拆掉了,他们搬到了别处,儿女也各自成家,不再住在一起。他们儿女的情况,我后来时有耳闻,大爹怎么样,老五怎么样,婆婆在操着谁的心,为什么事头痛伤心……彭家两老相继离世,我没有再见过他们。
井冈山路是旧时的名字,没多少人知道了。它是宜昌老城区的主干道之一,在那片房子拆迁之前就改了新名字:云集路。
作者:蔡小容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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