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秋(国画)何家英
黄昏时分,我骑行回家。车子在街市的海洋里穿梭鱼游,不期然,闻到一缕特别的味道。好熟悉啊,似香非香,带着浓稠馥郁的山野清气,好似一个外来者闯入,是那样的突兀。
循着味道找去,只见一个骑摩托车的背影,驮一大捆青草,匆匆驶过。那草足有一米多高,叶子苍绿,草尖微黄。车子转弯时,那背影回头,露出一张女人的脸。我不由恍惚,这脸,太像一个人了。然而我知道,一定不是她。愣怔片刻,那女人驶得远了,只留下丝丝缕缕的青草味,在空气中飘散着。
那张脸太像大姑姑了。一样的苍老,一样的古铜色,腮上有被太阳晒出的斑,不同的是这张脸微圆,看上去很健壮。我那苦命的大姑姑年轻时也曾这般健壮,只是我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看到她了,她已与大荒的故土融为一体。
大姑姑是个受苦人。每次我走过村东那道壕,总会望一眼壕坡下的白杨林。大姑姑就埋在那里。壕这边,是她生前的房屋。她临走前留下话,埋得近些,不要离家太远。大姑姑53岁时,因喉癌去世。走之前她受了一年多的病痛折磨,嗓子哑得发不出声,人瘦得好似皮包骨。
大荒的女人就是这样,一辈子也离不开土地。她们就像脚下这片大地里生长出来的一株植物,在泥土里扎下根,终其一生都在土里刨食,从土地里寻取一生所需。直到有一天离开这个世界,把骨头肉又都还给这片土。
1998年冬天,我中专毕业回乡,在等待工作的空档,时常牵着奶奶的手散步,去大姑姑家串门。奶奶晚年特别慈祥,满头银发,用几根发卡别在脑后,拄着拐棍站在阳光下,笑眯眯的,宛如油画。据说奶奶当年美貌能干,被爷爷看中,单枪匹马上门提亲,很霸气地娶了回来。但爷爷后来当了干部,干工作顾不上家,奶奶带着孩子们吃了很多苦。家里没吃的,揭不开锅,奶奶生下小姑姑第三天,不得已拖着产后虚弱的身体去田里挖苣荬菜,落下一身病。小姑姑长到几十岁了,还一脸菜色。
奶奶家院子里有一棵多年的老杏树,每年结很多黄杏,星星似的挂在繁密的枝丫间。杏子修长,像眼睛一样好看,味道清甜可口。我上小学时,一到秋天,奶奶就挎着小柳筐到学校门口卖杏子,一分钱两颗杏,赚几盒洋火钱。我放学时总是绕行,唯恐见到奶奶,她给我杏子,而少卖了钱。
在爷爷去世三年后,奶奶也病了。她的眼睛像是起了雾,渐渐看不清了。寻医问药不见起色,奶奶便坦然接受了现实。但她卖不了东西了。奶奶像有预见性一样,挨个上门探望几个子女,甚至在城里三姑姑和小姑姑家分别住了几天,才坐火车回来。我去领着奶奶出来,她要到村里转转,尽管她什么也看不见,但她就那么笑眯眯地慢慢走。
她来到大姑姑家,大姑姑挽留她吃饭,问想吃什么?奶奶说,吃豆包吧。时值严冬,家家户户都蒸几大锅粘豆包,冻到缸里放进仓房,这是东大荒乡间多年来的习俗,小孩子拿着冻得像石头一样硬的豆包当零食,啃掉外皮,吃里面的红豆馅。再穷苦的人家也不差这点黄米和红小豆。奶奶的意思我懂,她不是多么想吃豆包,而是认为这东西家家都有,大姑姑不必为她做饭劳神破费。然而,偏偏大姑姑家真的没有豆包。她空荡荡的家里,只有几扇漏风的窗户,在北风里呼呼作响。
大姑姑非常窘迫。年迈的瞎眼老母亲来家里,说要吃豆包,她却没有,这怎么行?她红了眼圈,站在屋里愣了片刻,转身走出去,红着脸来到邻居家。她拿出家里仅有的两颗鸡蛋,打算换几个豆包。邻居佯作不知她的窘态,连声说,今年的豆包蒸得不太好,若不嫌弃,就帮忙吃些。言罢,不由分说地装了满满一盆豆包,给大姑姑端了过去。这个乡下女人用她的善良,维护了另一个贫苦女人的自尊。
后来,在大姑姑家吃完豆包,我领着奶奶回到我家,给奶奶打热水洗脚,修剪趾甲。奶奶笑眯眯地用她看不见的眼睛望着我,说,没想到得我小孙女的济了。
不久后,奶奶去世。走之前两三天便不肯进食,我去看她时,她已进入弥留之际。我呼唤她,她在昏迷中竟还回应,是小娜娜吗?随后没多久便走了,特别安详。大姑姑悲痛欲绝,哭得声嘶力竭,嗓子就此哑了。她一直不肯抓药,结果不知怎地竟转成了喉癌。
都说女人柔韧,大荒的女人犹是如此。身体的疼痛一概不说,唯有一个忍字。那一副副不言不语的皮囊底下,包裹起了多少痛楚和风雨,谁又在意呢?
大姑姑勤劳了一辈子,却也穷苦了一辈子。直接的根源是她嫁了一个不成器的丈夫。那男人嗜酒如命,动辄烂醉如泥。唯一的好处是脾气好,这对于赚钱养家并无用处,反倒因此羁绊了大姑姑一生无法离开。在农村,活计重,顶门立户过日子多半靠男人,男人不行,日子先倒了一半。
那年家里盖新房,大姑父也来帮忙。晚上收工,他与一群泥瓦匠喝得酒酣耳热,大谈中日美苏国际形势。我往来端菜添汤之际,听他高谈阔论,那张脸愈加酱红,牙黄森然,不由心生恼怒与怜悯,替大姑姑不值。
我清楚地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寒冷,滴水成冰。春节前三天,大姑姑去世,还差两天她就过生日了。大姑姑出生在腊月二十九,她吃素,每年她过生日这天,按本乡习俗也是吃素人过年的日子。她再也等不到生日的那碗素饺子了,她终于没能跨过年关去。
多年后一个秋日的黄昏,我回大荒老家,在那道壕上走过。村东头第一家,曾是大姑姑的家。大姑姑去后,大姑父也随着结婚的儿女远走他乡,这间房屋后来被夷为平地,耕种上了玉米。房子不见了,呼呼作响的窗户和破洞的草编炕席,还有那常年醉醺醺的人,都统统不见了,只剩下寂静的秋风沙沙地吹过,白杨林的叶子哗哗抖动。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大姑姑若想家了,该看向哪里呢?我抬头,西天的晚霞映照着长空,烧出火一样橙红的光来,诗一样美丽。
作者:周 静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