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娘(宁波人对祖母的称呼)叫什么名字,至今或已无法知道了。
她的墓碑上写着:任叶氏。即叶家的闺女嫁到任家门来后的名字。那她出嫁前的名字呢?这几天,我突然特别想知道。
那天,给小外孙看家庭影集,他指着阿娘问,这是谁?告他是太太外婆,又问叫什么名字?我似不愿把这带有封建色彩的名字告他,把话题叉开了。
父母大人远在天堂,已无法联系上。我打电话给二姐——她曾睡在阿娘的二层搁多年,或许在闲聊中,阿娘会把做姑娘时的闺名告她——二姐说阿娘从没跟她讲过。又与大姐通话,大姐说也未曾听阿娘说起过。不过,阿娘对自己任叶氏的名字已然很习惯了,当时人民代表选举时,户籍警来发选民证,在楼下烟纸店一个个念名字,念到“任叶氏”时,就听到她在二层搁上响亮应答。
不过,“任叶氏”作为名字,只在选举人民代表时,在选民证上写一下,平时就一直躺在抽屉里的户口簿上。弄堂里老老小小,都称她“阿娘”。
上世纪初,一穷二白的阿娘和阿爷,怀揣对生活的希望,从宁波乡下来到上海。夫妻俩起先在十六铺码头摆水果出摊,后阿爷病逝,阿娘就带着几个儿子,继续在水果行业闯荡。从流动摊贩到固定摊位,经多年艰辛打拼,终于有了自己的水果店,并在十六铺人民路定了一栋三层楼房,将一大家子安顿下来。这时,儿子已经成人,阿娘就闲居家中,生意交由几个儿子去经营了。
我记事时,阿娘就一直居住在二层搁里,与我家生活在一起。阿娘有四个儿子,大伯父与家人单独居住在马路对面的梧桐路,居住在这栋楼里的还有二伯母与三伯父两家。
印象中,阿娘宽脸大眼,似乎一直坐在搁楼的床沿上。白天搁楼不开灯,昏暗中,她眺望楼前人民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行人;眼光收回时,就看着前来烟纸店买东西的顾客,看到熟悉的年龄相仿的邻居,还会上下隔空聊一会儿家常。
楼里在人民路一小读书的学生有好几个,老师来家访时,就不一家一家走了。站在烟纸店的柜台旁,与后面在厨房间烧菜的家长就聊开了,走时一定会和搁楼上的阿娘打个招呼。派出所的户籍警下地区了解社情,第一站就是烟纸店,开聊前,总不忘先向阿娘问个好。
阿娘十分关爱我们姐弟几个。大姐工作不久,阿娘特意买了花伞和风雪大衣,让大姐上下班遮阳御寒。哥哥比我大两岁,长得胖乎乎的,成绩门门五分,一入队臂上就挂了两条杠,阿娘把他当宝贝似的宠着。有一次阿姆让哥哥洗自己的短裤,阿娘竟数落了儿媳妇几句。我从小贪玩,学习不认真,有时还开红灯,戴红领巾后只有一条杠。阿娘总敲打我,叫我好好向阿哥阿姐学习,争取再加上一条杠。阿娘虽有些重男轻女,但对孙女在学校里的进步还是很看重的。三姐选上中队委员那天从学校回来,阿娘特意等在大门口,隆重迎接孙女回家。
我脑海里,阿娘有三句话,一直印在记忆中。第一句,吃夜饭时,阿娘总要反复讲,筷子头少落点,倷阿爹还没吃了!第二句,我烧饭时,她在搁楼里一直要大声叫我,小弟,饭香(焦)了,好压铁板了。第三句,我放学回家路过搁楼,她听到脚步声几乎每次要讲,吃晚饭早了,侬等会下来拿几块饼干先点点饥!暮年她眼睛患了白内障后视力下降,讲话的声音越来越响,楼里似总有她石骨铁硬的宁波话在回响。
阿娘一直呆在搁楼里很少出去。当时半导体收音机尚未普及,她目不识丁,也无法看书报解闷。白天就看马路上和烟纸店的“生活活报剧”,夜里我们去她搁楼,给她讲学校里的趣事,常常说得她开怀大笑。别看阿娘讲话急,碰到事情,处理起来却有条有理,从不着急慌张。有时二姐陪着小脚的她,乘三轮车去看望阿娘的小姐妹们,她们都说,当年阿娘在十六铺卖水果时,与白相人周旋,练出了一身的本事。
晚年时光,阿娘活动不便了,她仍坚持自己梳头揩身。换下来的内衣裤,也随手洗掉,只让孙女帮她去楼下弄堂里的自来水下,再过一遍清水。平时有个头痛脑热的,只是悄悄吃粒药片,从不轻易麻烦小辈。阿爹每天上班前,去搁楼里请安问候,阿娘即使有什么不舒服,也都说蛮好的,让儿子安心上班。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见阿娘有些心神不定。原来是我外婆病逝了,阿姆正准备赶到静安寺大阿姨家去。当时社会上正倡议丧事新办,提倡逝者火葬。阿娘拉住正准备出门的媳妇说,阿苏(我阿姆小名)我死后千万不能给我火葬的呀!我留了棺材铜钿的。阿姆对阿娘说,阿姆侬瞎讲啥呀!
几年后,82岁的阿娘也随外婆去了。临终前的黄昏,阿爹特意去老西门一家私人诊所,请来医生给阿娘诊治。医生仔细检查后没开药就离开了,临走时对六神无主的阿爹微微摇了摇头。我看到阿娘倚在阿姆的怀里,痛苦地哼着,阿姆轻轻地抚着她的胸。
深夜时分,阿娘离开了我们,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床边是一只饼干箱,只是她再也不会打开饼干箱盖头,拿饼干给我们吃了。阿娘去世后,在她枕头下的一个手绢包里,果然发现了一根金条,她之前所说的棺材铜钿。
第二天,大姐拿着金条去裘天宝银楼兑现了百元左右现钞,避免了父亲举债葬母的窘相。丧事在斜桥殡仪馆办得很顺利。父亲还特意在老家宁波的神钟山,为阿娘购置了一块向阳的墓地,让老母亲叶落归根。几天后,父亲搭了一艘机帆船,深夜出发,跨海踏浪,扶棺送母亲返回故乡。
没过多久,平地起雷,大浪冲击了社会,父亲也不能幸免。在惊涛骇浪中,父亲仍坚持每年清明,跨海越洋,返回故乡,祭拜自己的母亲,几十年从未中断。父亲年迈后,我与兄长每年相约,携家人上神钟山为阿娘扫墓。
我们踏着父亲的脚印,每年清明去山上祭扫阿娘。那块墓碑擦拭了无数遍,似乎从没感到任叶氏不是她的真名。在香烟缭绕中,宽脸大眼的阿娘不时在眼前闪现。如今,阿娘的相片与阿爹阿姆的相片放在一起,在老宅的立柜上,每天迎着太阳的升起。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们又把阿爷的遗骸,从丁湾移至神钟山安放,让二老在神钟山相聚。几十年前,是阿娘与阿爷一起,跨洋过海,把这个家族,从宁波带到了上海,并在十六铺扎下了根,繁衍了后代。
而今,当这个家族的后代在浦江两岸,大江南北,继续奋发努力时,阿娘和阿爷并肩站在神钟山山顶,正默默地注视、护佑着他们。这时,阿娘的名字就叫“阿娘”,它比任何一个名字都响亮、亲切、动听。
作者:任炽越
编辑:钱雨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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